美貞不計較薪酬,努力發掘當地新聞,寫成特寫,圖文配合,新奇有趣,極受讀者歡迎。
她且不理人事關係,只管埋頭苦幹,編輯部深慶得人。
「美貞,你對行政工作可有興趣?」上頭想擢升她。
美貞笑著搖頭,「我最擅長打野戰,在田里跑,我不會管人,希望人也別理我。」
婉拒了。
八月來臨,美貞對溫埠已經非常熟悉,母親前來會合的手續亦已經辦妥,因有正常收入,她聘請一名華裔家務助理,每日下午來兩三個小時,一切都彷彿上了軌道。
在電話裡她同王力強說:「馬上可以見面了。」
「你可來接飛機?」
「一定來。」
盼望了近三個月,終於見到王力強,美貞感覺卻有點陌生,這是他嗎?那麼黑瘦,頭髮太油,領帶太花,面孔又過份憔悴。
她迎上去。
力強倒是十分一局興,「美貞,這裡水土適合你,你氣色好極了,神采飛揚。」
「只有這件行李?」
「是呀。」
「力強,你到底是移民還是旅行?」
王力強答:「美貞,我老遠來到,且別同我吵,有事慢慢商量。」
美貞惘然,知道王力強打算食言,他不捨得走,他不願離開他心目中的榮華富貴。
大家都是成年人,美貞無話可說。
王力強說:「我見過陳儉中,他說好難找到理想工作。」
美貞答:「全世界都沒有年薪千萬每天只需工作三小時的優差。」
「有,要是你年輕貌美,又生長在一個猥瑣的大都會裡,這種工作不難找。」
美貞忽然放鬆了緊繃著的臉,笑起來,「無論如何,力強,歡迎你千里迢迢前來看我。」
原來的結婚計劃當然宣告取消,可是至少王君還有來探望她親口交待的勇氣與誠意。
美貞唏歡,她好像早知有這麼一天似的。
王力強說:「我生在都會,生為都會人,死為都會鬼,我對鳥語花香一點感受也無。」
美貞把手臂抱在胸前聽他申訴。
「我的事業剛上軌道,公司重用我,一年升我兩次,我走進辦公室,揮灑自如,得心應手,名下有兩個秘書一名司機,兼用公司車公司宿舍,自做人以來,最舒服開心是現在,寒窗十載,又努力工作十年,終於在今日得享成果,揚眉吐氣,我實在不捨得
走。」
他有他的道理。
「美貞,來到這裡,我無用武之地,替你種花剪草,油漆欄杆,跑超級市場,很快你會覺得我窩囊,這件事我也經過內心矛盾鬥爭……」
美貞看看他,「可是年頭你又答應我。」
「我不想失去你,我承認那不過是援兵之計。」
「我欣賞你夠坦白。」
「我覺得你會得承擔真相。」
「謝謝你,現在女性的確堅強得多了。」
「我喜歡這個地方,風景怡人,空氣清新、物價廉宜,但它不適合今天的我,二十年後或許。」
美貞諷刺地問:「你要誰等二十年?」
王力強舉手,「我無資格叫任何人等。」
講清楚了也好。
美貝說:「那你就開開心心玩一個月吧。」
王力強搔搔頭皮,「不,我只得一個星期假,我稍後要轉程往倫敦開會。」
美貞的涵養工夫到了家,一聲不響安排晚飯。
第二天她同秀麗說:「我連掌摑他的勇氣都沒有。」
「我也有同樣的經驗,只希望事情速速過去,好重新投入生活。」
「最,我只想對王力強說:『我不恨你,也不傷心,讓開,我甚至不認識你』。」
「他現在仍住你家?」
「是,我照常上班。」
「那麼他也沒趣。」
「是。」
王力強連一星期也沒捱過,四天後他提早告辭,美貞替他撥電話叫計程車到飛機場。
「美貞,大家還是朋友吧。」
美貞也是個人,這時忍不住說:「我朋友極多,恐怕武俠顧及。」
王力強勉強笑笑,「那麼,祝我好運。」
「你好運噩運與我無關。」
計程車司機載他前往飛機場。
美貞收拾客房時發覺他走得倉猝,許多東西忘記帶走,連一件男裝狄婀浴袍都搭在架子上。
她把它們統統扔進黑色垃圾塑膠袋。
美貞垂著頭坐在床沿良久,終於落下淚來,下次再遇到知、心人不知要到幾時。
她自問已經沒有勇氣從頭開始,伏在床上良久,那天簡直沒有膽子去面對世界。
終於還是去上班了,同事菲菲說:「市中心華沙昔減價,我倆開小差去買牛仔褲,來。」
不知怎地,美貞跟了去。
進了店,本來七折都嫌貴,後來有一班十五六歲華裔少年湧進來掃貨,美貞看得目瞪口呆。
菲菲朝她擠眼,「別太刻薄自己,照買可也。」
她於是亦買了數件。
深夜自報館回到家,忽然覺得無比寂寥。
若果王力強一早拒絕陪她移民,她未必有興致一個人動身。
整件事是個誤會,她現在後無退路,只得往前走,去到哪裡是哪裡。
母親明年年初也要來報到了。
這裡環境比兄嫂那裡勝過多多,第一,母親不必打理家務,第二,遠離頑皮孫子,第三,此間有的是麻將搭子,老年人不愁沒有消遣,一得必有一失,母親能安居樂業就好。
秀麗取笑她,「沒嫁出去。」
「對,情場失意。」
「你響往結婚?」
「不,我渴望有一段美好婚姻。」
秀麗隔一會兒說:「世上的確有這麼一回事,可遇不可求。」
「是否已經買少見少?」
秀麗點頭,「是,你看我的婚姻就失敗。」
「不,老陳遲早會回來。」
秀麗苦笑,「那我也不過當他是個房客,感情蕩然無存。」
「他們都說夫妻做老了的確會變成朋友那樣。」
秀麗更正:「朋友?能像我同你那樣嗎?像陌路人才真。」
說得這樣悲觀,美貞無言。
她把時間寄托在工作上。
反正報館幾乎廿四小時開著,愛放多少時間下去都可以,做得筋疲力盡才回家,倒在床上就睡得著。
母親就要來著陸,美貞有許多工夫要準備。
她把老人安排在二樓套房居住,臥室連私人起座間,非常舒適,又添多一隻電視機與冰箱,老人不必下樓,自成一國。
床鋪被褥也得置新的,花樣要新鮮,可是不能太熱鬧,又同鐘點工人商量每天多做兩個小時……
夏季很快過去。
這段日子,王力強再也沒有與她聯絡。
秋季比較多雨,母親來了。
母女在飛機場擁抱落淚。
外國旅客臉帶溫馨微笑看著她倆。
老人使勁地說:「外國人很好,溫又有禮,客氣極了。」
美貞回答:「有好人也有壞人。」想了一想,「世上總是好人多些,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母親對清涼的天氣讚不絕口。
「孩子們聽見我來溫哥華,也都搶著說要來。」
「明年暑假吧。」
「誰服侍他們?」
「大嫂。」
「我正在生氣,你把我接了來享福,他們才發覺我還不是廢物,至少有你珍惜我,於是又對我產生了新的興趣。」
美貞笑笑。
車子駛抵家園,母親大大詫異,「這是你家?像電影裡的佈置。」
是,這是她的家。
每星期買兩次肉食蔬果一次日用品,都得用力扛回來,幾十磅雜物抬進抬出,已經練成臂肌,有一個家,便需服侍一個家。
母親進了屋,見式式俱備,樣樣把最好的留給她。高興之極,坐在床沿,扭開電視,看到中文台,見茶几上又放著中文報,忽然落下淚來。
美貞正替她整理行李,見狀勸說:「慢慢會習慣。」
老媽抹掉淚水,「幸虧還有一個女兒。」
「吃碗粥,睡一覺。」
母親有她,她不知道有誰。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美貞繞看手臂看窗外秋風秋雨。
母親出來說:「天下怎麼會有這樣好的地方。」
「也有缺點,苛稅不去說它,有一陣子政府對華人極之刻薄。」
母親坐在女兒旁邊,「力強幾時來?」終於提出這個問題。
美貞若無其事答:「他不來了。」
「什麼?」
「媽,我們已經分手,各奔前程。」
老人不接受,「可是他耽擱你那麼些日子──」
「媽,不要緊的,我會生活得更好,他不妨礙我,我的能力比他強,我的志氣比他高。」
「可是──」
美貞的聲音更溫婉,「不相干,我還年輕。」不願意再談下去。
那個晚上,美貞做夢,發覺自己已婚,並且育有一個孩子,那女孩約十八個月大,非常好脾氣,髒髒的,只是笑,叫美貞怪心痛,抱看不放,並且打算放棄工作來帶她。
就在此時,她被母親叫醒。
「美貞,電話鈴響。」
原來是大嫂打來,算錯時差。
母女索性起來吃宵夜。
「原來地庫也這樣舒適,不如我住樓下,你搬回樓上。」
「不,你好好享福。」
「為什麼兒子不能像女兒般孝順?」
「因為男人不可婆婆媽媽。」
「啐!」
「媽,你會幫我帶孩子嗎?」
「當然會,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