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頹然。
那中年人已經站起來預備送客。
小梅知道她不便久留,便默默離去。
那一千元鈔票仍在她口袋裡。
這個時候,她又不想把它還給什麼人了。
金黃色的鈔票已用得十分柔輕,可見已經過許多人的手。
空白地方寫著一行字,字跡拙劣,似出自青少年之手,那行字是「我有一顆寂寞的心」。
佟小梅凝視半晌。
寂寞的心。
她長長歎息一聲。
趁著空檔,她到著名的銀器店去買了一隻鏡框,鄭重地把鈔票鑲進去。
不,這張寂寞的心鈔票將不會再在市面上流通,她決定保留它,作為對張老太的紀念。
身為醫生,她已習慣病人在防不勝防的情況下悄悄離去,可是每當有病人永別,她仍然覺得難過。
朋友來看見,大為詫異,「小梅,你才貌雙全,居然自稱是一顆寂寞的心?」。
「箴言也不用寫在鈔票上那麼誇張呀。」
「誰題的字?」
「是流行的玩意兒嗎?我們也依樣葫蘆去弄一張。」
不不不,小梅在心裡說,她亦是無意中得來這張鈔票。
可以相信的是,世上有許許多多寂寞的心。
「小梅,星期一你休假,到我們的聚會來。」
「不,我要去兒童防癌會開會。」
「小梅,留些時間給自己。」
小梅陪笑,「我懂得我明白。」
鳥語花香
移民有很好的例子,也有很壞的例子,江美貞的個案,可能只在中間位。
美貞年輕漂亮聰明,開頭以為長居外國簡直是一塊蛋糕,她同男友王力強說:「我先去,你跟看來,我去打先鋒買房子置傢俱考駕駛執照,萬事俱備時您老才過來享福未遲。」
王力強自然大聲應好。
臨走之前,依依不捨之情卻悠然而生。
美貞沒有娘家,寡母寄居在兄嫂家中,侄子頑皮吵鬧,老人家日子並不好過,希望有一日可以跟女兒生活,美貞這一去,回不了頭。
就在出發前三天,開始害怕。
斟杯酒,對著鏡子自言自語壯膽:「溫哥華鳥語花香,說華語也能走遍全市,怕什麼?」
小小公寓又賣得好價錢,決定到了那邊什麼工作都做,難不倒她。
還是如期出發了。
只得王力強來送飛機。
兄嫂都走不開,沒空,老母行動不便,免役。
美貞苦笑,大抵以為她去去就回,也免得又送又接吧,不不不,她咬緊牙關,她是再也不回頭的了。
隨即又笑出來,發這誓給誰聽?人人都忙自己的事,誰來理她。
與力強擁抱一下,說好三個月後見面,就上飛機去了。
美貞本來在一間雜誌社當編輯,那一年,該項職業佔十分,美貞很快獲得批准移民加國。
舊同事劉秀麗來接飛機。
美貞就是在她家暫居。
秀麗有家室,兩個孩子分別七歲與六歲,已不用十分照顧,丈夫陳儉中是標準好好先生,像他們那樣家庭,最適合移民。
可是秀麗說:「你住在地庫房間,聽到什麼聲響,切勿上來。」
美貞奇問:「有何不妥?」
秀麗歎口氣,「我同阿陳天天吵架。」
口氣不似開玩笑,美貞立刻後悔沒租酒店。
到了陳宅,又十分開心,只見整潔的小洋房,前後花園,幽靜舒適,一問價,又不太貴,便決定在附近找一幢差不多的屋子。
秀麗笑,「這個區叫可貴林,相當普通。」
美貞搶著說:「普通人住普通區非常好。」
年輕,力壯,放下行李,不用休息,一邊喝果汁,一邊磨秀麗帶她看房子。
秀麗說:「慢慢來不遲。」
美貞擺手,「越快越好,置了家把王力強叫過來好結婚。」
秀麗頷首,「果然是打算到此地來成家立室。」
兩人便駕車出去兜圈,美貞立刻看中一間半新舊轉角地的兩層平房,在二樓可看到山景及市景,她在人家花園裡深深吸口氣,讚歎道:「好地方!」
秀麗說:「在這種六月天,誰都會愛上溫埠。」
美貞說:「約經紀出來吧。」
回到家中,只見陳儉中已接了兩個孩子回來,寒暄幾句,美貞淋浴休息。
在浴室已聽得陳氏夫婦大聲吵嘴,她以熱賣熟,連忙穿著睡袍出去。
只見兩個孩子一個蜷縮在沙發上,另一鑽到桌子底下,十分可憐。
美貞一邊一個抱在懷中。
那老陳見客人出現便開門出去了。
美貞搭訕問:「肚子餓,做個即食麵給我。」
秀麗悻悻然,「高不成低不就,找不到工作,天天找人出氣,神經病。」
美貞瞪大眼。
他們來了已經兩年,還找不到工作?
兩個孩子開始講英語,活龍活現,像煞土生兒。
一得必有一失,對孩子來說,的確環境大佳。
美貞說:「凡事慢慢來。」
「我是不急,他卻覺得無聊,叫他回流,他又不肯。」
「嘎,他走了,你怎麼辦?」
「照樣過呀。」
美貞分面給孩子吃。
「倒要你做褓姆了。」秀麗十分感激。
「我遲早也要生養。」
「你倒是充滿盼望。」
美貞抬起頭笑。
第二天她就租部車子倒處跑,七天後她就搬出去了。
買的正是首天看的房子,找來兩名學生漆工,價廉物美,再請鐘點女工來清潔一番,新傢俱新窗簾送到,佈置起來,不到半個月已經弄好一個家。
美貞自謙道:「要求低有要求低的好處。」
秀麗讚不絕口,「辦事能力高,的確與眾不同。」
二人笑罷靜了下來。
半晌秀麗說:「老陳決定回流。」
美貞頷首,「也好,他不習慣,回去只有好。」
「天天在家吵,不能給孩子一個合理環境生活,更煩。」
其實分居並非解決問題方法,但也許冷靜之後,會有較好的協議。
一切忙妥之後,美貞靜下來,對溫市看法又不一樣了。
夜半醒來,老是不知身在何處,聽得汽車響號,還以為是王力強來接她上班。
美貞平日生活作風頗為洋派,可是一旦離鄉別並,卻又發覺原來對上海菜有那樣大的懷念。
她天天駕車到館子去吃菜肉雲吞。
已經聯絡到當地中文報館,下個月可以去上班,真正幸運。
天天與王力強通電話,力強十分熱誠,但是一問到可否提早過來,他就推搪。
美貞抱怨,「我十分孤單。」
「開頭必然如此。」
美貞說:「你可是八月十日一定來?」
「開始上班就會好,對了,忘了問你薪酬如何?」
「二千二。」
王力強一呆,「周薪?」
「不,月薪。」
「開玩笑!」
「夠用就算了,力強,兩地生活水平不同。」
王力強對那數目只是不能置信,猶有餘怖,「從前金山阿伯不是寄美金加幣回來養家活兒嗎?」
美貞笑,「風水輪流轉,現在靠你寄港幣過來了。」
王力強不再言語。
過一天,美貞告訴他,她在花園種了二十棵玫瑰,曬了半天,皮膚黧黑。
「為什麼不請人做?」
「自己動手自有樂趣。」
「太辛苦了。」
「不會比打一小時壁球更花力氣。」
「那怎麼同?壁球是運動,你那個是苦工。」
美貞覺得每分鐘十塊錢港元的長途電話費拿來講這種題材簡直是糟蹋,叮一聲掛線。
那天下午她一直動氣到日落。
她巴不得把王力強拖出來講個明白。
晚上,到劉秀麗家吃餃子。
秀麗本來亦有氣惱事,見到美貞,說說笑笑,心情比較好轉。
「今日有孩子在學校叫大兒支那人。」
「你怎麼做?」
「我把那孩子叫過來,同他說,我們是華裔加人。」
「何必花唇舌。」
「要的,美貞,你叫這些人覺得煩,他們就不敢欺侮你。」
「私校會不會好一點?」
「例處烏鴉一樣黑,最好是退休人士,否則,一與他們有利害衝突,就有矛盾。」
美貞問:「老陳回去後怎樣,習慣嗎?」
「已回到舊崗位去,住在他媽處,叫孩子們暑假回去看他。」
「一樣買飛機票,不如去歐洲。」
「我也是這樣說,可是華裔遺傳因子發作,一有時間,就是想回家鄉。」
「秀麗,你的口氣似有點無奈。」
「婚姻擱礁,心情苦悶,帶兩個孩子,日常生活又繁瑣不堪,實在笑不出來。」
「經濟沒問題已是上上大吉。」
秀麗可得意了,「這就是儲蓄的好處了,我從來不擺闊吃萬元鮑翅席,所以不必為此刻的開銷擔心。」
美貞據實說:「還不止,你且非常努力,勤有功,戲無益。」
秀麗抬起頭,「多少叫玩才有人生意義的人現在無以為繼苦不堪言。」
天未黑,月亮已掛在柳梢頭,此情此景。如果王力強在身邊,美貞會心滿意足。
她對秀麗說:「這兩個孩子是你的瑰寶。」
「可惜不是女兒,有一個是女孩就好了,再魯莽的女兒都會記得父母,細心的兒子卻專門服侍他妻子。」
「言之過早。」
「早?歲月如流,很快我與你都會成為老太太。」
「是,逐日捱,再捱三十多年。」
在報館上班之後,就忙得不大與劉秀麗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