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想去哪裡?」
「明天也許是個下雨天,如今有點涼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頂,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頂走的情調,立刻說:「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到你家樓下等你。」
「明天見。」她掛了電話。
我知道為什麼我想見她,與她對談,實在太投機太默契,我們完全知道對方的意思,太流暢的一種感覺,不肯放棄。
匆匆入睡,天就彷彿亮得比平時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車去接她。
她依時站在樓下,一套運動裝,長髮仍然編一條粗辮子。我感動得很,平日媚媚起碼叫我等二十分鐘,否則就覺得自己不夠矜貴。
她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在我旁邊,沒有化妝的臉是這麼孤傲美麗,真是一個難得的女人。
我們在車程上沒有說話,但是我的雙手冒著汗。
到了山頂,霧還沒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來。我們鎖好車子,就繞著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記錄,看樣子她也不像個弱手,我們有節奏地跑過草地小徑樹木,胸懷大開。
謝珊像是一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
我們跑了半小時,才到涼亭的長凳上坐下,這時候的雨已經下得很急了。
我倆默默坐著看雨景,像是多年的老友。
終於她說:「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給我一種惆悵舊歡如夢的感覺。」
「怎麼會?」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幾年雨水特別多,常在大雨中駕車上街,也許便因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戀愛一次,便背著包袱一世的那種人。」
她微笑,「給你說中了。」
「你仍愛他?」
「不,我只是背著個包袱。」
「像你這樣漂亮的女郎——」
「你認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沒有人這麼說了。」
「你不應該這麼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寂寞?」
「聞也聞得出來。」
「嘿。」她又微笑,話總是不多。
「在家幹什麼多?」
「開無遮大會。」
我哈哈大笑。
她說:「最近看南美洲的幾個現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幹什麼的?」
「自己開一家室內裝修公司。」
「這麼能幹高雅?」
她嗤一聲笑出來:「還不是忙著替闊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磚。」
我又一次為她的自嘲與詼諧感感動。
「你呢?」她問。
「我是商人,幫家父推銷洋酒。」
「你是怎麼認得你女朋友的?」
「我們自小青梅竹馬。」
「她是一個快樂的女人。」
「噯。」
「快結婚了吧?」
我很悵惆的說:「大家都那麼問。走得久了,不結婚也不行,陳世美的下場有目共睹。」「她會是個好妻子。」
「會嗎?」我問。
「會,以丈夫為重的,都是好妻子。」
「你以什麼為重?」我又問。
「我?工作、名聲、氣質、朋友、美食、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習慣。」
「丈夫排在那麼後?」我吃驚。
她笑,「我自己也覺得可怕。」
「這是時代女性對婚姻的觀點嗎!」
「這是我的看法。」
「怎麼會這樣呢?」
「不知道,也許因為沒有碰到好的男人……不知道。」
「那個被你懷念的人,他不是好男人嗎?」
她但笑不語。
「你這麼矛盾。」
「是的。」她站起來,跑出涼亭去。
我尾隨她身後,媚媚比起她,像一加一那麼簡單。但作為一個人,這麼精靈這麼聰明又這麼矛盾,不一定是幸福。
我們上了車,下山去。
我問:「要不要喫茶去?」
「謝了,我要回去招呼顧客。」
「我送你回家換衣服——店在哪裡?」
她亦給我一張卡片。
店就在她家附近。
我們道別。
在家淋浴時電話鈴響了,這一定是媚媚,她可以打電話打得炸開來。
我連忙裹著毛巾去接聽,走到電話邊,她已經掛斷了,我詛咒數句,又回到浴室,才打開水嚨頭,電話又響,這簡直是捉迷藏嘛。
我再走到電話旁,鈴聲又止住了,整個客廳地板都是水漬,我一生氣,將電話插頭拔了出來。
我終於完成了我的沐浴,擦乾了身子。
照說應該與媚媚重修舊好,但是我想先睡一會兒。求媚媚回心轉意是起碼兩個小時以上的工程,太累了。
我倒床上,呼嚕呼嚕地睡了兩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聽見輕音樂在書房響起——咦,莫非媚媚來了?
如果真是她,她應該用拳頭把我打醒,不是以音樂。
我走到書房一看,果然是她,「媚媚。」我尷尬地叫她一聲,怕她會襲擊我。
「你醒了?」她從來沒有這麼溫柔過。
「是呀。」我訕訕地坐下來。
「你去跑步?」她和藹可親。
「是。」我暗暗詫異,葫蘆裡是什麼藥?
「我把你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裡了。」
「哦,謝謝。」奇怪,她為什麼不發作?
「不客氣。」她看著我。
「怎麼,氣消了?」我問她。
她說:「我沒有生氣。」她否認得一乾二淨。
「怎麼,不承認?」
「撒嬌嘛,」她有點無精打采,「後來一想,覺得無聊,以後要把這種脾氣都改了才好。」
「啊,真的?」我非常感動。
「怎麼,對我沒信心?」媚媚坐到我身邊來。
「我在罕納你的態度怎麼會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轉彎。」
「沒折,跟你鬧翻了,我會更寂寞。」媚媚就是這點老實可愛,「我怕寂寞。」
「你才不愁寂寞,姨媽姑爹都是你解悶的好幫手。」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她依偎到我身邊。
必要時,媚媚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女人。
我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
「我笑你把我當奴隸,一下子緊,一下子松。」
「噯,別拆穿好不好?拆穿了不稀奇。」她嗲得很。
我摸摸她的頭,媚媚絕對沒有智慧,但她猶如一頭小動物——誰會忍心傷害一頭小動物?
「譚家樹,不如我們結婚吧。」
「不是說不到三十暫不結婚嗎?」
「三十歲?太晚了,我們現在籌備起來也可以了吧?」
我問:「結婚能要籌備多久?」
「譚家樹,你膽敢顧左右而言他?」
我笑,「我們慢慢再談這個問題。」
「你怎麼。」她又急又委曲,「你要賴?」
我吻了一吻她的手,「我賴全世界,也不敢賴你。」
她破涕為笑,「為什麼?」
「這叫我怎麼回答?」
「我想知道。」
「我們相愛嘛!」我只好說。
「你愛我嗎?我知道我愛你。」媚媚說。
我分析給她聽,「愛也有很多種:溺愛、寵愛、敬愛、欣賞、崇拜……都是愛的一種,尚有迷戀、狂戀、苦戀、單戀……說也說不盡。」
媚媚抬起了頭,「這樣,你對我是什麼?」
「我想我是寵愛你的。」我承認。
媚媚說:「譚家樹,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
「你根本是一個幸福的女子。」我說。
說得一點也不錯,媚媚這樣的性格,是迎接快樂的最佳工具。
星期日一早,我開車到謝珊的店裡去。
鋪子已經開門了,有一對洋人夫婦正在那裡選傢俱,她正在與他們周旋呢,在透明的櫥窗中,看到謝珊穿著得體的衣飾,禮貌的笑容可親而矜持,她寂寞的神色適當地隱藏起來。
我伏在駕駛盤上看她,非常悠然自得,已是一種享受。
對謝珊,我敬慕又欣賞。
若能娶她為妻,生活一定清新如一首詩。
但是我認識媚媚在先,而且我也認識到媚媚的優點。無奈何,但我還是禁不住要來看一看謝珊。
欣賞總是可以的吧。
我心牽動著。
謝珊在店內做成了一宗生意,送客人出門。
我輕輕按一記車號,她轉過頭來。
見是我,她笑一笑。
我無賴,「請我到店內來吃一杯茶。」我說。
「可以,歡迎。」她很大方。
我說:「很少有穿裙子與褲子都漂亮的女郎。」我又稱讚她。
她微笑不語,將茶遞給我。
「這些傢俱很漂亮,品味很好,你是辦貨高手。」
她回答我:「一杯茶而已,不必太客氣了。」
我看著她。
她說:「你們結婚的時候,不妨來選購。」
我詫異,「你怎知我們一定會結婚?」
她說:「你與她長得一雙夫妻臉,再像也沒有了,簡直似兄妹。」
「有這種事?」
「真的。」
她臉上那股寂寞的神色,又露了出來。
「在想什麼?」
她說:「好的男人,都是別人的男人。」
我說:「公平競爭。」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她立刻答。
「這樣廉潔的生活,……會不會痛苦?有時候做人要埋沒良心,爭取個人利益。」
她又微笑,「我也並不是個好人,如果真有必要的時候,我也會損人利己。」
這話我懂的,我點點頭。
茶已經喝完了,我轉動著茶杯。
「別想太多了。」謝珊溫言說。
「嘿。」我解嘲,「你倒是很懂得男人。」
「別的學問我是沒有的,男人心中想些什麼,我倒非常明白。」她俏皮的說。
「嘿,這學問是怎麼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