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抿著嘴笑。
我自嘲地聳聳肩,知道自己說話象衛道的酸葡萄——總算承認錢有它的好處了,但還採取敵對的態度。
過沒多久,我倆就訂婚了。
我覺得我自己找到了幸福,要什麼有什麼謂之幸福,我是一個平凡的人,我要的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一個平凡的家,兩個平凡的孩子(一個叫平,另一個叫凡),如此而已,既然如願以償,當然幸福。
帶著未婚妻子去參觀珠寶展覽,我笑問她:「我們也要買一枚鑽石戒指吧?」
她得體的說:「不必了,我情願換只洗衣機,裝多部冷氣。」
我深慶娶得賢妻。
她說:「以我看,這裡陳設的珠寶,都不如那位年輕貴婦所配戴的。」
我的眼光依她所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在剪綵的貴婦:一襲設計精緻的黑衣,襯著一套珍珠首飾,珠子都有眼珠子那麼大,發出圓滑的光輝,映在她的臉頰邊,顯得光彩怡人,美人如玉,相得益彩,我看得呆了——這不是媚媚是誰?
她風度更好了,人更漂亮了。我相信她是快樂的,她終於可以高高在上,受人們眼光的拜膜。
她並沒有看見我,我也不希望她看見我,趕緊往人群裡縮。
未婚妻問我:「她就是何媚媚?」
我點點頭。
「人比照片還漂亮。」
「是的。」我說。
「聽說她以前只是個銀行小職員。」未婚妻說:「大概是謠言,依我看,這樣的風度,非十年八年也培養不出來。」
我仍然微笑。
未婚妻低聲說下去,「據說追求她的人很多,都是富商爵爺之類,不知她花落誰家。」
我挽起未婚妻的手臂說:「走吧。」
如果我說,三年前她差點兒花落郭家,不會有人相信吧,何必再提呢,過去已屬過去。
過去已屬過去。
寂寞小姐
寂寞真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此外就是時間,寂寞的時間簡直能夠置我們於死地。
媚媚一與我吵架,就會說:「若不是為了怕寂寞。才沒有那麼好的興致與你一次又一次地重修舊好。」說得也有道理。
這樣說起來,媚媚天天跑到寫字樓去坐著,雖然說是為了薪水,但如果時間可以打發,她經濟情形又不見得那麼壞,就不會對著一班乏味的同事度日了。
我笑稱她為「寂寞小姐」,因為她是那麼怕寂寞,忍受不了寂寞,所以她愛熱鬧,無端端拉了我到親友家坐著,不是過年也吃牛肉乾,嗑瓜子,端張椅子霸個好位子看搓麻將。
一回到家她就歎沒意思,沒有意思她又忙著去應酬,真矛盾。
她一天到晚節目安排得滿滿,即使只有三四天假期,也得往東京去走一趟買衣服,整個人是動態的,一刻靜下來的時間也沒有,流行打網球,她又忙著跟風;見人學插花,她也去參加草月流學習班,東奔西跑,不亦樂乎。
她又有一班姊妹團,經常聚會,在一起吃酒猜拳,都是時下的所謂事業女性,但是在這一類聚會,她從不與我一起列席,別以為媚媚糊塗,精明起來,也就是一個厲害的小婆子。
開頭與媚媚在一起,頗有「疲於奔命」的感覺,日子久了好一點,有很多場合,大丈夫說不去就不去,頂多吵嘴,她也拿我沒奈何。
今天她一早穿戴好了,約我在大會堂婚姻註冊處見面,她的一個表組結婚,她去做伴娘,人家送她一襲伴娘新衣,全身是荷葉邊,我見了就說:「真土。」但她還是穿上了.媚媚對任何事都有股喜氣洋洋的起勁,別人覺得她無聊,她自己可享受得緊呢。
我到了婚姻註冊處但見黑壓壓的擠滿了人,正在尋找媚媚,她先一把抓住了我,抱怨我來得遲。
我笑說:「人家結婚,何必起勁。」
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
媚媚叫我幫著招呼親友,她自己象蝴蝶般穿插在人群當中。
我一眼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獨白站在一角,便好心的過去喚她:「可以觀禮了。」
她轉過頭來。
好一張清麗的面孔,黑鴉鴉的濃眉毛.一雙大眼睛,眼睛中閃爍著孤獨的氣息。
她是一個陌生人,我以前並沒有見過她。
我輕輕重複一次,「可以觀禮了,我與你一起進禮堂去吧。」
正在這個時候,媚媚在我身邊出現,嚷道:「不是我們的客人,你怎麼亂叫?」她的手馬上插進我臂彎中。我尷尬了,連忙道歉:「對不起,小姐,對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開。
媚媚連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說「是」。
禮成後我駕車送媚媚,她一迭聲喊累。
「你喉嚨都啞了。」我諷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盤金龍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譚家樹,你敢。」她懊惱的說。
「我為什麼不敢?」我笑問:「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頓飯,今天是他們結婚三十五週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後——」
「媚媚,別再使個性子了。」
她馬上鼓起了嘴。
「那麼多人陪著你,何必還多個我?你也沒空跟我說話,別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說:「我要你陪。」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為什麼你好歹總拉扯著他們,少有時間陪我?看樣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擁著你,是不是?」
「不跟你說。」
「你什麼時候長大學習做一個獨立冷靜的人呢?生是一個人生,死是一個人死,要那麼多人陪幹什麼?」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學家,我不管,今晚你要來。」
「我只再重複一次:今晚我不來。」我開了車門讓她下車。
她頭也不回的走了,絕對有信心我會聽命於她。
我沒有打算那麼做。
我回家聽了一個下午的音樂。傍晚駕車過港島父母的家。我並沒有過隧道。乘汽車渡輪的情調特別一點。
天氣很懊熱,這個夏天又長又熱,到了如今季末,雖然傍晚有點風,但襯農還是汗濕了,我站在渡輪邊吹風,身邊站著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轉過頭來,見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邊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誰,但是我不出聲,只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
美麗的黑髮編成一條長辮子,有幾綹粘在後頸。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衝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情多麼動人心弦,永遠只有一個人,獨來獨往,清傲而帶點傍徨,矜持沉默。
這是我同一天內第二次見到她了。
我搭訕道:「好熱。」聲音很低。
她微微側頭,「是的。」她的聲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緊張起來。
我問:「為何搭汽車渡輪,又慢又熱。」她反問:「那你呢。」
「我有許多時間,我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我在那一剎那間說了真話。
她點點頭。
我又問:「你呢?」
她掠一驚頭髮,「我?」她停了一停,又說下去,「很久之前,我戀愛過一次。」又停了。
就這麼一句,已經蕩氣迴腸,我非常震驚,不敢看她的臉,我不明白為問她會對我說這麼深刻的話。
「那時還沒有海底隧道,」她說下去,「我們常常坐渡輪過海,非常浪費時間。」聲音很平和,完全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後來呢?」我追問。
「我較年輕的時候很浮躁,並不懂得愛人,我失去了一次機會,以後就永遠不再了。」她靜靜的說。
船到碼頭了。
我微笑,「不見得永遠不再,」我說:「我們一定要再見。」
她詫異起來。「再見?」
「是的。」我交一張卡片給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壞人。」
船到岸了,我們各自上車。
我不急於回父母家,車子盯在她車子後面,她轉上半山去,停在一層新建的大廈旁邊,我至少知道她住在這裡。
她下車進大廈,明知我在身後,卻再也沒有跟我打招呼。我點點頭,這是對的,否則就顯得輕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纖長,腳步落寞,黃昏太陽的影子拖得長長。
我把車子駛走了。
那天晚上,我與父母親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寧靜。
回到自己的公寓,頭枕在雙臂上,我又開始聽音樂。
電話鈴在半夜響起來,我去接聽,是媚媚,潑婦似的破口大罵,我還來不及答嘴,她已經掛了電話,我並沒有再打回去,讓她索性氣夠了再說。
電話鈴在十分鐘後又響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聽筒,我說:「喂。」
那邊卻是一個不同的聲音:「我以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誰,立刻緊張,「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謝珊。」
「很高興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只聊天呢,」她幽默地說:「我想約會你,如何?不要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