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楚明明旁邊,楚明明不說話,就是看著我。她的眼光帶點驚異,又帶點好奇。
我歎一口氣,我想:看罷看罷,當看猴子吧,我就是你要見的人了。我們靜了很久,終於忍不住我開了口。
我問:「你喜歡看小說?」
她怔一怔,答:「啊……是的,有空的時候看。」
我點點頭,隨即覺得應該加幾句話,於是老氣橫秋的說:「讀書要緊,功課比小說重要。」
她的眼睛睜得很圓,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喜歡畫?」
「是呀。」我說:「我喜歡畫,我喜歡畫與小說,我不大懂音樂。我家裡很有一點畫冊。」
她的興趣來了,「你喜歡什麼人的畫?」
這算什麼?訪問我?
我答:「喜歡莫地格利安尼。八大山人。」
她說:「這兩個人好像沒有關連?」
「有的。」我說:「純真。一個浪漫少年的純真與老爺子的純真是一樣的。」
她很稀罕的說:「很奇怪的解釋。不過又很正確。」
我笑了,她不錯,至少是個談話的對象,有這樣的讀者,也值得安慰了。難怪瑪莉堅持我見她。
我拿出我的小說,打開扉頁,我寫上:「楚明明讀者指正——」下面一個花押簽名。
我把書遞給她,她呆呆的看著我,不知所措似的。
我說:「不要緊,你拿著好了,同學不相信,你就把書拿給她們看。」
她的眼睛閃了閃,「你是這本書的作者?」她指著我的單行本。
她還不相信,我的天。
「當然是。」我保證:「莊與瑪莉絕對不會騙你。」
「我覺得他們騙了我。」一她微笑,「你是姜強?」
「是呀。」我說:「我是姜強。」我有那麼誠懇說得那麼誠懇,就差沒掏身份證出來,「他們沒有騙你。」
「難怪我覺得你臉熟!」她笑了,「既然你是姜強,你何必崇拜我的畫?我的名氣還沒有你響呢!」
「你的畫——」我想起來了,楚明明,她是這裡數一數二出名的年輕畫家啊,難怪名字熟,沒想到人也長得這麼漂亮,只是她怎麼會——
「慢著!」我說:「到底是誰崇拜誰?」
她指指鼻子,「你崇拜我!」
「見鬼!」我跌足,「今次上了瑪麗的當了。」
「怎麼不是?瑪莉說的,」她娓娓趙來:「有一個人,看了我的畫,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著,非要見我一面不可,我原來是不肯見生人的,被瑪莉苦苦哀求,就想,好吧,做人也不要做得太絕,既有知音,也看看是個怎麼樣的人,沒想到是個作家。」
「唉呀我的天。」我嚷!「怎麼可以這樣子!這下子可害慘了我。瑪莉說有人要見我,迷上了我的小說呢,約了我今天來見她的,我也是勉為其難,幾經恐嚇才答應來的,剛才她還怪我穿得不夠端正呢!」
「詭計!」楚明明睜圓了雙眼,「我你都上當了!」
我倆面面相覷,忽然兩個人一起叫起來:「瑪莉!莊!」
應聲出來的只是他們的女傭人,笑瞇瞇的說:「先生太太出去看電影了,稍後回來,兩位請留下便飯。」
「有這種事,看我揍不揍莊!」我怪叫。
「我非得罵瑪莉不可!」她也氣鼓鼓的說:「不該作弄我。」
「對!」我說:「我要等他們回來。」
「太尷尬了。」她坐在地下,盤起了腿。
我看著她,心裡想,難怪這麼秀氣驕氣,原來不是個普通女孩子,是個畫家,一身打扮就清爽得很,如今生了氣,一臉嬌嗔,更是可愛,這麼年輕就成了名,也不容易了,難怪她一開口就問我喜不喜歡畫。
我看過她的畫,算是不錯的,倒不是胡來,專家給她的評價很高。
我歉意的說:「對不起你,今天你受委曲了。」
「不關你事,」她笑,「是瑪莉,她一直要為我介紹男朋友,我拒絕得次數多了,她才出這個詭計。」
「你沒有男朋友?」我問。
「沒有。」她聳聳肩。
我說:「他們也一直想我早點結婚,所以才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真是滑稽。」我也只好笑了。
她說:「我肚子餓了,我們吃飯吧,不吃白不吃。」
「好的。」我拉開椅子給她坐。
她說:「我沒想到你這麼年輕,我倒是喜歡你的小說,常常看的。」
我想起剛才簽名送書的一幕,耳根都辣辣的紅了起來。
她很大方,「真的,我常聽人家說起你,姜強如何如何,沒想到今天見著你了,難得你穿衣服也隨便,就像我,瑪莉昨天上我家去,一定叫我穿得華麗一點,我才不聽她的呢!」她說。
瑪莉也真有一手,對她對我都說一樣的話。如今把我們困在這裡,他倆倒看電影去了。
我們胃口很好,各吃了兩碗飯,菜美味得很。
楚明明是個極可愛的女孩子,很值得做朋友的,她輕鬆活潑中帶點雍容的氣派,這女孩子太不普通,最好是不做作,與她一席話下來,我的氣就消了很多。
不是馮莉出這種詭計,我一定不肯來,不來又焉能認識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看來還要感激瑪莉才是。
楚明明問我:「寫小說很辛苦吧?」
「哪裡,」我說:「亂塗的。倒是畫畫很難。」
「不過是興趣。」
「如果你不嫌我,幾時我替你寫畫評。」我笑說。
「太好了,我替你畫封面好不好?只是畫得不好。」
我大喜過望,「求之不得呃,我正為新書封面煩惱,沒想到來了救星。」
她也笑了,「老實話,我也想找個人為我吹一下,你知道這年頭……不過你名氣太大,實在不敢當。」
她一笑就側頭,那烏黑的頭髮美麗地垂了下來,又做著手勢,腕上的手鐲叮叮作響,笑臉生風,眼睛要神采飛揚,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風景。
我呆住了。
我明白瑪莉的用意了,終於有一天,我會碰見我心目中的女孩子,這個不是嗎?
她說:「老實講,他們如果說介紹名作家給我做朋友,我是一定不肯來的,我現在不生氣了,我發覺你不是一般人口中的『名作家』。」
我忍住笑,「你知道為什麼?」
「不知道。」
「因為我一點也不名。」
她笑,「你也太謙虛了。」
就在這個時候,莊兩夫妻回來啦,一進門也不說什麼,只是笑盈盈的看著我們兩個人。
我想說話,咳嗽了一聲,說不出,只是笑。看楚明明,她也在笑,大家都沒話說。
莊說:「很好,我還以為一回來就得捱揍呢。」
我又咳嗽一聲。
瑪莉笑,「怎麼好意思?看!飯也吃了咱們的,說話也說了半天了,坐在咱們的沙發上,兩個人也成了朋友,再找咱們的碴,還有良心嗎?」
我更說不出話了。
明明抗議;「……怎麼作弄我們呢?」
「唉,兩個藝術家,你們的脾氣太難搞了,不這樣,你們肯見面?這個詭計,還是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
我說:「我早就懷疑,瑪莉哪來的妹妹?我聽也沒聽提起過。」
「怎麼沒有?」瑪莉說:「明明就像我妹妹一樣,我們脾氣也差不多。」
我說:「還逗我開心了半天,還以為真有這麼一個癡心讀者,卻跑出來一個畫家。」
楚明明連忙說:「我的確是你的讀者,看過你的書。」
瑪莉說:「好啦好啦!別多說啦,我們出去走走如何?至少你們兩位得作東請我們跳舞吧?」
「一定一定。」我說:「我們現在就走。」
楚明明看看我,笑了。
我也笑了。
天下最高興的,莫比如意,今天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皆大歡喜,事情進行得這麼漂亮開心。
多謝莊與瑪莉這個詭計。
他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過去
媚想了三天三夜,終於決定嫁給何鴻錦。
我聽到這個消息,呆在那裡。
我找了她出來,問她:「消息是真的嗎?」
她點點頭,「是真的,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
我心如刀割,問她,「媚媚,為什麼?為什麼要嫁他為填房?他的孩子還比你大,他除了錢還能給你什麼?你想清楚了?」
她側著頭,「我想清楚了。」清麗的面孔上沒有什麼表情。
「媚媚,我是有前途的,你跟著我不會吃苦,我已經升職了——」
「是,」她緩緩的代我說下去,「你升職了,從四千塊月薪升到六千多,那筆薪水你要用來供養母親與成家立室,還有一個嫁不出去但於你有恩的姊姊要同住,家棟,我不是對你沒信心,只是人生那麼短,一個女孩子的青春如此有限,我不想將時間用在等待方面。」
「你是嫌我窮。」
「是的,」她微笑帶著無限的苦澀,「我窮怕了,自小住在狹窄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著床,兄弟姊妹人軋人,要洗頭也得排隊,母親給你一匙羹洗衣粉,洗下來的水是黑墨墨的,夏天到了,鋪條蓆子就睡地上,地板是灰色的水門汀,家棟,我窮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