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我與家人還沒有決裂,但是關係惡劣。
怪誰呢?怪我愛上洋人?我與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無窮的體諒瞭解及樂趣,太壞
他不是中國人,五年來,我們實在處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經過這麼長日子的考
驗,我決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還是不瞭解。也不能怪他們。時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實在難當,曬
黑了的油膩皮膚,黑眼圈,披頭散髮,身上纏一塊沙龍當裙子……的確有點兒不堪入目,
但是事在人為,我自問並不是這樣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齊,正正經經地做人。
父母親的恐懼是完全沒必要的。
但是我不說服他們。
父親那邊不是沒有轉彎的餘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鑽研中文,把我們的歷史文化讀得
滾瓜爛熟,至少會普通話說「你好嗎」,「請坐」,「小姓因」,「今天天氣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來計父親的歡心,的實在很為難。
我跟彼得說:「愛屋及烏嘛。」
「貴國的文化不是一兩日可以領會,我不想虛偽,請你原諒。」他非常不耐煩。
「我們永遠結不了婚。」我歎息。
「結得了,我們可以立刻到大會堂去註冊。」他提醒我。
「父親會怎麼想?」我非常不忍。
「氣呀,氣到一定的時候,便忘了一切,我們會和好如初的。」彼得聳聳肩。
「父親是隻驢子,他才不會原諒我們。」
「或許婚後我們可以求他的原諒。」他說。
「我希望把你的皮膚染成黃色。」我說。
「用蕃紅花染我,我喜歡蕃紅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擔心,是不是?」我問。
他沒採取行動,父親卻開始了。
他說:「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沒有太多的前途,看樣子要另外發展。」
我立刻覺得這裡面有陰謀。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國著名的雜誌社去學習嗎?」
我問:「怎麼?有眉目?」
「《時尚》雜誌那邊張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見習員,薦你去如何?」
「哪裡的《時尚》?」我一呆。
「紐約。」
「真的?」我心一動,「紐約的《時尚》?張伯伯有辦法?」
「領使館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馬他都認識,當然有辦法,我與他說過好幾次,老同
學,總得給我這個面子。」
「如果真的有機會,我當然求這不得。」我雀躍。
「可是要去紐約。」他提醒我。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你母親很不捨得你。」他說溜了嘴,「但總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紐約的洋人豈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沒關係,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會與我同去紐約的。」我打破他的好夢。
「什麼?」他跳起來。
「爸爸,我們是相愛的,你怎麼看不出來?」
「那你不用去紐約了。」他氣呼呼地說:「見大頭鬼!」
「爸爸,答應我們結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媽媽知道了,便對說:「對爸爸,要採用柔功。」
我不悅:「我哪會這一套,有些人天生會哄人,是有哪麼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
而是做不出來,假如我們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遺產,我擲地有金石之聲,太硬綁
綁。」
「吃虧啊,將來丈夫也要攏絡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簡單,沒有姨媽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縟節,多好。」
媽媽不響。
「媽,你最知道女兒的性格,嫁到廣東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
女兒受苦吧?」
媽看我一眼。
「嫁誰都有一樣,至要緊是相愛,媽媽你說是不是?中國也有打老婆吃軟飯的壞男
人,外國人中也有溫莎公爵般的情聖。」我運用三寸不爛之舌。
「但是那邊的離婚率那麼高。」媽媽歎息。
「香港的離婚率很低嗎?別開玩笑了,媽,咱們四周圍的第二代,還不全離了婚?」
「這……」她長長歎口氣。
「媽,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說?」
「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唉,學問好,人斯文,家裡也是正經人,看得出他對你呵護
備至,可惜他是個洋人,將來你跟他走得遠遠的……」
「不會的,我們一定會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嘗不擔心兒子被東方女拐掉,」我
說:「做人公平點。」
「對,他父母對你可好?」媽媽想起最要緊的一環。
「過得去,」我說:「人家思想很開放。」
「可是你會說英文,他們有什麼不滿意?」媽媽強辯。
「媽媽,但是他們見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邊。」
「是呀,這麼辛苦,你們兩人是何苦呢?」
「媽媽,我不能說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為人父母著想?」媽媽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應該永遠支持兒女,維護子女!」
我不管,我要開始籌備婚禮。
我告了一個月的假,開始採購一切應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親看見我匆忙
地做這個做那個,開始驚慌,急急找父親商量,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父親紫姜著面孔說:「女大不中留。」
他氣得不能再氣。
我管不得那麼多,在大會堂訂下日子,打算兩個月後與彼得因斯堡結婚,我們做了
白色的喜帖,請人觀禮,又在酒店訂好禮堂,舉行西式酒會。
一切都沒有與父母商量,他們太不近人情,談無可談,我放棄要求他們支持。
心情當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攪成這樣,而是無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
然落落寡歡,唯一的女兒,我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而不能獲得他們贊同我的婚禮。
真不知道是誰更失敗。
我跟媽媽說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們的面孔越黑。
很多親友都知道我要結婚,紛紛來打聽,父親避而不答,真惡劣,通常由我自己接
聽,跟他們說,請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媽媽說:「爸爸再這樣,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們兩個,真要了我的命,咱們命裡欠了洋人什麼?你說呀,本來好好的家庭,
多了個洋鬼子夾在其中,算恁地?我這陣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為了你。」
我終於忍不住,蹲下來,哭了。
這樣子的壓力真叫我受不了,我號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衝出來,呆住了。
我不是個愛哭的人,事實上自嬰兒時期開始,就不愛哭,媽媽老說我是乖孩子,醒
來眼睛到處轉,安靜的等餵奶,並不哭叫,大了更加堅強:生病、打針、失望、受欺侮,
都不哭,成年後,父母更沒見過我的眼淚。
這次如江河決堤,難怪父親害怕。
他坐在我對面,呆呆地看著我。
媽媽尖聲叫:「你勸勸她呀,勸她呀,你連女兒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樂乎。
父親蹬足,「起來起來,堂堂大學生,怎麼攪成這個樣子?嗄?起來起來,答應你,
答應你。」
「你又不是真答應,」我仍然哭,「你逼於無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這樣,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媽媽在事後說:「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彼得說:「早知這樣,早就該哭。」
爸媽總算退一步,眼開眼閉隨我們攪。
父親的精神很委靡,脾氣也壞,時時突然發作,把線裝書掃地下,冷冷說:「還要
這些書作甚,女兒都要和番了。」
由熱戰變為冷戰。
我氣得胃痛。
有一日,我沒精打採回到家裡,正預備早早上床睡覺,卻聽見客廳裡非常熱鬧,人
聲頻密。
我探頭進去,「彼得……」
怎麼彼得來了我也不知道?唉呀,還有彼得的父母!怎麼回事?我張大嘴站在那兒。
彼得見我回來,連忙把我拉至一邊說:「囡囡,你到什麼地方開會去了?一整個下
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媽……」
「他們無端端趕了來,一點預兆都沒有,多可怕!而且逼著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見
親家。」
我擔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雙方相見甚歡,我媽媽真有一手,」彼得說:「她跑到青年會學
了一點中文,一見面便說:『你好嗎,太太』,所以現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嗎?」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邊,果然他們言笑甚歡,嘻嘻哈哈,父親的英文雖然硬一點,但發音還是鏗鏘
有力。
因斯堡太太見到我,用手招我,「來,我未來媳婦。」她說的真是普通話。
我呆住了。
她什麼時候學的?似模似樣。
她笑說:「我還以為我親家不會英文,」她改用英語,「所以趕緊學了中文,誰知
道兩位這麼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搖頭晃腦,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難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這
麼路途遙遠地趕來討好他們,一定是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