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後坐到因斯堡夫婦中間。
爹爹說:「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點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說:「沒問題,他是年輕人,學來更快,況且又住在香港,應該沒問題。」
他倆是這麼客氣,我忽然感動得不得了,把頭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緊緊地握
住我手,沒想到我會在洋人婆婆那裡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兩口子一直在外國認識,毫無隔膜,殷先生,你贊同他們婚禮吧?」
爸爸哼一聲說:「不贊成也得贊成,現在他們也不是那麼敬老了。」他趁勢下台。
我與彼得鬆下一口氣。
「我們要舉行中式婚禮吧?」因斯堡太太問。
「據說你們外國人的風俗,婚禮費用由女方負責,可有此事?」媽媽問。
「這……」因斯堡太太說:「確有此事,可是入鄉隨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來了,「不必不必,我們入鄉隨俗才是,我們付好了,
他們已決定下午舉行西式酒會,晚上再補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隨棍上,「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唔。」
我一顆心落了地。
我感謝上主。
我們到這個時候,才有點喜氣洋洋的感覺。
媽媽與因斯堡太太非常談得來,帶她去做中式旗袍,兩人不知多投機。
一切彷彿雨過天晴。
婚禮如期舉行,我與彼得結為異國情鴛。
父親一張面孔仍然黑黑,順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顧不得那麼多
了,女在不中留。
婚後生活很愉快,父親漸漸也習慣下來。
彼得對圍棋發生非常大的興趣,與父親對奕,又常輸,輸了且不燥,父親對他刮目
相看。
媽媽不住煮好菜給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體重。
至於親友們,開頭是嘖嘖了一輪,隨後不了了之。
我們婚後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馬上往加拿大,雙方父母都有機會
見到我們。
相信爸媽早已忘記當初反對我們的理由。
我們終於成功了。
聚舊
婚後第一次在下班之後不直接回家,我獨自在中區逛。
也不知怎怎麼這樣,三年來第一次發生,第一次覺得家不再是各安樂窩,丈夫並沒有成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難,還是得靠自己度過。
天正下雨,又逢過時過節,街上很熱鬧,車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爭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離大隊,逐家店舖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長窗,店內一切晶瑩通透。我推門進去,店內正有婦女在選購衣飾,精神奕奕地,興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只太大了,小一點那一隻好,最好當中有個碼,可惜已經賣斷了。」
另一個說:「小點不要緊,因為有寬度,眼鏡雜物等可以放進去。」
起勁得很。
我覺得我與這種節奏完全不合拍,興致闌珊的跑到相熟的時裝店去。女經理不在,我已經不想試衣服,只是挑了幾件,跟店員說:「先替我留著吧。」
誰曉得女店員說:「不能留那麼久。」
我馬上說:「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來都沒到過別的店買衣服,這麼熟的關係,她竟跟我說不能留很久,我還來不及生氣,只覺好笑,衣服不能留,怕會發霉還是怎麼的?
現在才攝氏十四度,這麼快買了夏季衣服擱在衣櫥裡,起碼掛三個月才能穿,到時他們又得夏季大減價了。
我發誓今年不再湊興在穿皮大衣的時候買夏季衣服。
興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觀霓虹光管,七彩爭艷,誠然是個熱鬧的城市。
我問自己:「要回家沒有?家誠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會兒,我移動腳步,走到地下室一間日本餐館坐下。
我喜歡日本葉喜歡得發狂,家誠卻說一聞到那股腥氣便想作嘔,每次想吃魚生,就得哀求他,整個晚上陪笑,不曉得多領情,當是一種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愛來就來,一屁股坐下,不必懇求,說不出的舒暢。
我叫了一客雜錦刺身,另一碗牛肉麵,加一樽米酒。「熨熱點。」我說。
立意要鬆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點半出門,晚上六點才到塚,十一個小時泡在外頭看上司那張豬瞼,夥計兩隻手略停十分鐘,他像有針刺他似的,非得吆喝著叫人心神不寧。這樣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過的?辛酸之餘,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來了,我趕緊倒出來一口而盡。冷天喝熱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鈴子?」有人問。
我抬起頭,誰?誰叫我?到處都會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點也不想見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時沒把他認出來,中區的白領大都作一樣打扮,很難分得出誰是誰,尤其是我,記性特別差,那個人非得坐在他的辦公室裡,我才能夠記起他是誰。
「我是沈居中,記得嗎?大新洋行的同事。」
「記得記得。」我抬頭,拍自己的腦袋,這麼熟的人都想不起來,該死。
我同他們兩夫妻有一年的時間天天泡在一起,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大家很談得來。
他說:「你一個人?」
「是。」
「我也一個人,大家一起坐好嗎?」
叫我怎麼拒絕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過來。
「太太好嗎?」我問。
「還好,聽說後來你也結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責怪我,「也不跟我們通消息。」
「我離開大新的時候,是有點生氣。」我解釋。
「但不能怪我們呀。」他笑:「你氣的是老闆。」
我訕訕的不好開口。
「也難怪,都說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遠一點,不能那麼瘋。」
他很諒解的說:「生活很好吧。」
「過得去。」我敷衍著。
他問:「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吃飯?」
我撒了個謊:「我先生在美國。」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還好,去年及前年比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樣,不比我們這種手作仔……你現在不用做事了吧?」
「還在做。」
「什麼」 他十分驚異。
我胡亂找個藉口:「還沒有孩子,在家很悶,樂得出來消遣消遣。否則我塚老爺奶奶,要拉我陪他們吃早茶的。」我乾笑幾聲。
他在吃一客炸蝦飯,我則喝我的米酒。
兩個人之間的客氣很僵。
「於君混好吧?」我比較鎮靜。
「老樣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她今夜開夜班,我溜出來胡亂張羅一頓。」
「她還是那種火辣辣的脾氣?」
「嗯,更厲害了,常常罵我,」他訕笑, 「我們吵架的時候,還時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終懷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淨喝酒,刺身又鮮又甜,我覺得很享受。
也許婦女是真的抬頭了,自己賺得錢來,自己出來大吃大喝,唉,現代婦女的苦樂,捫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問;「還不打算有孩子?多個孩子,家庭熱鬧得多。」
「現在反而是男人嚮往有孩子。」我說。
「因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個孩於多許多開銷,」我說:「屋子要搬大的,傭人什麼價錢,週末什麼地方都不必去……很煩的。」
「對我們來說也許,到底咱們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誰不知道你夫塚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財閥。」
我笑,「早沒落了。」
「有一句話怎麼說呢?對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仍然沒有什麼置評。
「我覺得很奇怪,金鈴子,真沒想到還會在普通的場合看到你,我以為你嫁入豪門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辭去工作,專心養兒育女,他們怎麼會放你出來做事的?」
老沈像連珠炮似地問。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關心的問:「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鈴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頭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處吧。」他到底是聰明人。
我還只是笑。
「我滿以為你此刻身邊有保鏢司機,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聲,你才會微微轉頭看我一眼,投來一個微笑。怎麼,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麼會獨自跑了來吃麵?」
我想了很久。當然最好是不說,訴苦是最無益的,但憋得慌,況且我的確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開口:「他家挺不寵他,他是失匙夾萬,此刻跑了出來住,咱們什麼都沒有,他在父親公司裡掛個名了薪水,收入還不及我好。」
老沈聽了,張大嘴。我這三年來的景況第一次披露,他萬分訝異,雙眼裡充滿憐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麼會這樣?」他失望的說:「我還以為你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