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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一個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輛黑色的歐洲跑車停在門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門旁,便聽到客廳傳出吵架聲。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時覺得不應竊聽,他走到花圃去,剛好碰到保姆出來。

  「呵,你來了,我去叫孩子們。」

  今日,要去學校登記報名。

  「請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會兒,她忽忽出來,很客氣地說早,摟著孩子,坐在後座。

  她掩飾的很好,神情並無異樣。

  可是跑車主人十分生氣,大力拍上車門。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來是爸爸,他回來了,可是沒有花時間陪他們。

  保姆說「噓」。

  在倒後鏡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點憔悴。

  與其天天吵架,不如分開的好。

  這話不知是誰說的,承祖對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慶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們身上用時間,尤其是母親,一發覺懷孕便辭職在家專門服侍他們姐弟,承祖記得無論幾時起床都可以看到媽媽的笑臉。

  當然,她有時也生氣,也會打罵他們,不過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親。

  那大孩子仍在問:「爸爸到什麼地方去?」

  沒有人回答。

  承祖對學校手續自然最清楚不過。

  不消十分鐘已辦妥一切事宜,他帶著孩子們去參觀校舍。

  大孩子輕輕問他:「爸爸到什麼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這樣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滿意了,緊緊握著承祖的手。

  承祖為之側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時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開口,正好承祖也不愛說話,車裡一片沉默。

  飯後回程中孩子們打盹睡著,車廂內更靜。

  承祖彷彿聽見宋太太輕輕歎息。

  住那麼大的房子卻有那麼多的不如意之處,真難以想像。

  再過一日,宋宅已全部打點好了。

  一踏進屋裡,只覺裝潢如建築文摘中的插圖,美不勝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駕駛執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熱衷。

  他喜歡她,也與褓姆孩子合得來,悠長暑假沒事做,這已成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滿,你喜歡游泳嗎?」

  承祖點點頭。

  片刻她自外返來,告訴承祖,「我已考到執照。」

  承祖惆悵,這下子用不著地了。

  「可是為安全起見,我打算接載孩子,先把路練熟再說,這個暑假,還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開笑容。

  她有點訝異,這個大孩子喜歡他們一家,這真是難得的緣份。

  承祖教孩子們游泳,忽爾聽到長窗內有爭吵聲。

  褓姆一聲不響,只是低著頭。

  承祖不是沒考慮過,他也知道這不關他事,可是在街上見到途人跌倒受傷也不管他事,理論上卻應該見義勇為。

  他自泳池起來披上毛巾衣進屋子去看個究竟。

  剛好看到一個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還想走過去欺侮她,承祖已經擋在二人之間。

  那男子猛地見到一個高大壯健粗眉大眼的年輕人,不禁一呆,被嚇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慘淡地說:「謝謝你。」

  這時褓姆拖著兩個孩子進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顧問來,「可以解決的話,不如盡早解決。」

  她哭泣起來。

  他過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們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個星期,惠祖說:「宋氏夫婦終於離婚了。」

  承祖問:「為什麼拖那麼久?」

  「贍養費問題。」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貪錢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樣說,她的運氣也就很差了。

  「孩子們歸女方。」

  「她的確很愛他們。」

  「可是,還得僕心僕命出錢出力替那個無良的人養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這個司機倒是忠心耿耿。」

  「是嗎。」

  「有人看見你們在羅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嗎。」

  「還有,你陪她在唐人街買菜。」

  「是嗎。」

  「承祖,你未滿廿一歲。」

  「是嗎。」

  惠租歎口氣,「危險人物。」不知是否說承祖。

  「是嗎。」

  都是真的。

  有時承祖在宋家聽音樂聽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雖然當中差了十多歲。

  他覺得她溫柔傷感,非常動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覺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聲線說話作嬌俏狀,可是她一舉手一投足自然散發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對人對事有深切的瞭解及感情,承祖願意與她相處。

  這種消息最易傳開。

  在香港的父母聽見,打電話來質問。

  承祖反問:「是惠祖說的嗎?」

  「你別怪姐,我們適才方問她為什麼不定期報導弟弟行蹤。」

  承祖相信姐姐不會出賣他。

  「承祖,找朋友還是同年齡的好。」

  承祖否認說,「我不過是打暑期工。」

  「美國那邊已經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從來不會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學業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會替你付註冊費及學費。」

  屆時他將住在宿舍裡。

  承祖吁出一口氣。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談話中止。

  承祖為此納悶許久。

  他當然不捨得,年輕的他想過違抗父母命令,離家出走,跟著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總需要上學以及過正常生活.

  他與她的開銷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會成為她的小玩意,當他不再年輕活潑可愛,她會唾棄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賴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會去繼續學業,三年之後畢了業找到工作,他會再來找她。

  三年不是太長的一段時間。

  承祖胡思亂想,思潮扯到老遠。

  她同他說:「我們一家三口帶褓姆一同坐船去遊覽阿拉斯加,可否邀請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繳付費用的話。」

  她也笑,「可以呀,沒問題。」

  惠祖知道這件事後,只是輕輕說:「也好,當你中年之際,想起這次旅行,想必溫馨。」

  承祖也明白,這其實是他的初戀,他自己也為之惻然。

  在游輪甲板上,他與地觀看鯨魚群飛躍噴水。

  雪白壯觀的冰川叫他們心曠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飲料。一位同船的銀髮老人家和藹地同他說:「那是你媽媽嗎,你真孝順。」

  承祖怔住,立刻說,「不,那是我姐姐。」

  老婦不大相信,「年紀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開心,他一點也不覺得她老。

  他只覺得她秀麗、溫柔、體貼。

  被同船老婦一提醒,他驀然醒覺,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許有個距離。

  不管他願意與否,旅遊很快結束,他們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說來替他準備行李,並且送他入學。

  一邊教訓惠祖,其實是說給承祖聽:「人是有名譽的,世俗許多想法,仍須尊重。」

  惠祖奇說:「媽,我沒有什麼呀。」

  「你且聽著,總不會錯。」

  承祖只是笑。

  週末,他們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風味,原野與公路是紅褐色的,處處見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內設施齊備。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說:「女同學多漂亮。」

  他們探訪過大學宿舍,母親說:「如覺得悶,放假可以隨時回家。」

  父母對他的慷慨,也真的難得,作為人子,無以為報。

  承祖忽然輕輕吟道:「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母親很感動,「承祖,你真的那麼想?」

  母子擁抱。

  該剎那,承祖的理智戰勝了私慾。

  回家他抽時間出來陪母親訪友購物。

  他做母親司機。

  母親最愛感慨,「承祖小時最怕寂寞,四五歲時坐在門口流淚,抱怨沒人陪他玩,說:『醫院裡那麼多嬰兒,為什麼不抱幾個回家陪我』。」

  大家聽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說:「我已經時時陪著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歲,那時只當他是嬰兒。

  暑假已幾乎過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園子第一片落葉。

  他曾經透露將往美國升學,她只是說:「大家都會想念你。」依依不捨。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帶著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訪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別早,他替她買了中文報紙。

  那個早上,承祖記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濕憂鬱。

  姐姐老說這種天氣像煞英國。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無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長週末才可返來看她。

  這次特地前來話別。

  到了宋宅,他把車停好。

  忽然看到大門打開。

  她一定是聽到他汽車引擎聲故而開門。

  他抬起頭。

  不,不是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來。

  他年輕高大英俊,穿著西裝,像是去上班,她披著絲絨浴袍,頭髮蓬鬆,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

  兩人在門前竊竊私語,然後他走下石級,她輕輕掩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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