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容下了決心。
這種堅毅是看得見的,她開始,實事求事地處事,一改往日頹風,不再怕人怕事,不再認為努力無用,只知道能做多好就多好。
上司當然第一個發覺,予以嘉許。
玉容學歷有限,擔任文職,再升也升不到什麼地方去,從前因此深覺氣餒,今日卻不再小窺局限自己。
半年後,升職名單公佈,劉玉容升了一級
她露出罕有的笑容。
孩子已送進幼兒班,進展良好。
一日,收到孩子父親來電,玉容正在與同事開會,匆忙間聽得他想探訪孩子,她大方地答允。
事後有點後悔,但一切為著孩子著想,不願見那人,也得見那人。
在約定的地方,他來了,環境顯然比她好,有私人汽車用,身穿西裝,跟從前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
玉容知道自己已經憔悴許多。
她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玉容憔悴三年,誰復商量管弦。
他過來打招呼,玉容讓孩子上前,孩子沒有笑容,她已經不認得他。
他茫然失措。
看,世上凡事均需付出才有得到,這世界還是公平的。
他輕輕說:「我願意負擔孩子生活。」
他交一張支票給玉容,補交了過去一年開銷。
暑假
阮承祖沒考到好大學,神情有點憔悴。
姐姐惠祖嘀咕他:「告訴你是一輩子的事,偏不相信,叫那王曼怡纏住了,天天晚上在她家中留到凌晨三時,還有什麼時間溫習!」
姐姐說得對。
花太多時間在女友身上,自己太懶,太輕敵,根本沒考慮到新移民以倍數增加,加拿大卑詩大學學位緊得很,成績需三個A以上才能有取錄把握。
只差那麼一點點。
姐姐見他不出聲,便適可而止,停止教訓他。
最叫人難過的是,王曼怡一家拿到護照回流去了,一聲再見珍重,承祖便失去女朋友,這件事叫年輕的他大惑不解。
怎麼可以說走就走呢?
年輕的他那顆年輕的的心受到嚴重傷害。
彼此已投資了無限時間精力,一聲回去,曼怡好似還頂開心,嘰嘰呱呱談著未來的計劃,什麼一位表叔在唱片公司任職,可以介紹她去試音等等。
她一點離別的愁苦都沒有。
承祖知道自己這一次是表錯了情。
原來王曼怡不過利用他打發時間,管接管送,陪進陪出。
她根本沒打算與他有任何長遠計劃,她也一早知道,父母決定一拿護照就走。
承祖在某一個程度上可以說是遭到欺騙了。
可是在這個重女輕男的社會裡,女孩子受到委屈,那是有人同情的,而他,阮承祖,不過是不知自愛,疏懶,兼不知輕重的一個年輕人。
承祖幾乎被打沉。
大半個暑假躲在家裡睡懶覺,不肯外出活動。
父親問他:「送你到美國去讀書可好?」
他又不想離開熟悉的朋友與環境,躊躇不已。
畢竟是才只得十九歲的男孩子。
「做不做暑期工?」
「一小時才只有幾塊錢工資。」
「小阮先生,你倒底想怎麼樣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失戀兼失意,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個暑假。
那一天,他睡到十一點,實在不能再睡了,勉強起床,到廚房找東西吃。
姐姐在講電話。
她們女孩子一打電話就是半天,是最佳消遣。
只聽得姐姐說:「呵,是嗎,剛剛抵涉,尚未考到駕駛執照,那太不方便了,在香港有司機?,那當然,在這裡是差好遠,不過,有一種褓姆車,每天管孩子接送,應運而生,是是是。」
又說了半日,才掛斷電話。
看見弟弟坐在她對面喝咖啡看報紙,不禁歎口氣。
惠祖說:「離鄉別井真不容易。」
承祖問:「又是哪一家?」
「伍春明的表姐。」
承祖說:「都來了。」
「是呀,一到暑假,每一家都有親戚前來會合,家家擠滿了人。」
「溫埠將成為一個華人社會。」
「不會的,」惠祖笑,「華人對治權不感興趣。」
「他們終於找到香港以外的烏托邦了。」
「你看這華麗秀美的夏季,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真是沒話講。」
「姐姐你可成為溫埠的宣傳部長。l
「宋家就住在我們附近。」
「哪個宋家?」
「伍春明的表姐。」
「原來還在說他們。」
「來,陪我去探訪朋友。」
「我才不去。」
「你在家又有什麼事可幹?」
「睡覺。」
「還沒睡夠嗎?」惠祖瞪著他。
承祖無奈,只得更衣沐浴,先陪姐姐去買了水果餅食,再去挑選玩具。
雙手捧滿禮物才上門去。
「為何如此客氣?」
「春明於我有恩。」
「那你算是好人。」
「自然,得人恩惠千年記,受人花戴萬年香。」
可是,這個暑假仍然是阮承祖生命中最悶的暑假。
他駕車送姐姐到宋家,姐姐兩年來始終沒考到駕駛執照。
「你要走之際我來接你。」
「一起嘛。」
「放過我,聽太太們聊天會悶死我。」
正在拉扯,忽然有一輛小小三輪車自斜坡衝下來。承祖眼明手快,連忙接住。
惠祖嚇得呱呱叫。
「小心小心,喲,你又沒戴護膝又不戴頭盔,這太危險了。」
三輪車伕是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不但不怕,且嘻嘻笑。
主人家在門口出現:「是阮小姐嗎?」
承祖一抬頭,怔住。
他見過不少新移民太太,毫不起言,真是庸俗的多,大花套裝,大顆寶石,配大屋大車,還有,大嗓門,時常叫本地人吃不消。
可是這位宋太太與眾不同。
她臉上沒有誇張化妝,衣著素淨,手臂上抱著個幼兒,大約三歲。
秀麗的她看上去似哪一個文藝片女演員。
年輕人看人,總以外表為重,阮承祖便是一個這樣的年輕人。
宋太太招呼,」請進來,」又歉意道:「剛搬到,家裡一塌糊塗。」
原來以為她客氣,進得屋來,果然如此。
一隻隻大紙盒堆得倒處都是,一個傭人模樣的中年婦女正在忙收拾,沙發暫時打橫放著。
惠祖介紹過弟弟,「有什麼叫他擔擔抬抬,不用客氣,他正放暑假。」
那宋太太在百忙中卻維持一股閒逸之氣,「我先生有事回香港去了,這屋裡沒有一個人擁有駕駛執照。」
惠祖搶著說,「承祖,你還不問宋姐姐什麼時候想用車?」
承祖這個時候,又不介意做義工了,只是靦腆地笑,「我全日都行。」
宋太太大喜過望,「每日上午載褓姆及孩子們出去兜個圈子,到麥當勞去坐坐,好讓我收拾這個家。」
「一言為定,承祖,你每天早上十時正到。」
就這樣,結束了阮承祖睡懶覺的好時光。
「明天開始?」
離開宋家,承祖取笑姐姐,「賣弟求榮。」
惠祖說:「據春明講,宋家環境有點複雜,宋先生在香港另有女友。」
呵。
「宋太太,一人支撐這頭家,是為著兩個小孩。」
承祖不語。
「所以儘管錦衣美食,她的心情也不會太好。」
承祖說:「每個人都有煩惱。」
姐姐揶諭他:「你又有什麼煩惱,你無腦才真。」
承祖為之氣結。
「替你報了名到加州上大學,你知道嗎?」
「我不去。」
「咄,太沒出息,男兒志在四方,你聽說過沒有。」
「美國人都配槍。」
「那你切莫落後於人才好,一於入鄉隨俗。」
「惠祖你都沒有同情心。」
「你都一八O公分高了,我還同情你?」
第二天,承祖來到宋家,女主人正在打理家務。
她頭上束著絲巾,脂粉不施,忙得不可開交。
可是一個客廳已經約莫整理出來了,她擁有許多水晶擺設,因為孩子還小的緣故,都放在較高的地方。
她笑著攤攤手,「不像樣子。」
承祖不語。
人一成年就墮入風塵,非打理這些雜七雜八的開門七件事不可。
阮承祖他還大約可以逃避幾年。
這時褓姆把孩子們領出來,一式穿藍白水手裝。
宋太太說:「拜託了。」
承祖與他們三個上車,先帶他們去吃一頓午餐,問准褓姆,大家到沙灘去坐了一會兒。
保姆不諳英語,承祖不大懂粵語,正好不說話,各歸各輕鬆。
孩子們嬉戲,承祖去買來冰淇淋。
褓姆結結巴巴說:「謝謝你,好孩子。」
孩子?承祖想,吾在女孩群中不知多受歡迎。
「何處……中文報紙?」
收隊之後,承祖把車兜到書報店去買了兩張中文報紙,把它們交到褓姆手中,承祖永遠不會忘記她眼中感激之情。
那中年婦女喃喃自語:「誰說外國長大的孩子不聽話。」
回到宋宅,裝修工人正在掛窗簾,孩子們撲入母親懷中。
宋太太端出茶點招待。
承祖不愛吃甜點,他告辭,她送他到門口。
「不必客氣。」
「謝謝你幫忙。」
「明天見。」
他把車子駛走,回到家,發覺車座上有毛毛玩具。
小時候他老是拿姐姐的玩具來折磨,弄得惠祖十分惱怒,已經忘卻許久的事忽然都勾起來。
第二天他準時到宋家,看到園子裡已安放好千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