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欣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文思用雙手撥開永欣的頭髮,看著她白皙的面孔,吻她的眼睛,「你愛我嗎?永欣。」
永欣微笑,「我不知道。」
「如果愛我的話,讓我們結婚,跟我回加拿大,我家在郊外有一幅農地,足夠我們生活。」
永欣笑,「我只得廿五歲,我還沒有看過這個世界。」
「如果你愛我,我便是你的世界。」
他輕輕伏在她臉邊。
「呀,文思,我愛你,我愛你。」
就在這個時候,永欣被吵醒了。
她極勞累地睜開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聽得隆隆連聲。
醒醒神,才知道自己躺在床上,隆隆聲是丈夫的鼻鼾。
因為這驚人的鼾聲,兩夫妻多年已經分房而睡,沒想到忘記關上房門,仍然聲量嚇人。
永欣惱極用力拍上房門,鬧鐘已經響了。
她當然不再是二十二歲。
此刻,她也已經看清了她的世界。
永欣簡直沒有勇氣起床。
不起來也得起來。
淋浴洗頭穿衣上班開會招呼客戶,一整套例行公事等著她做。
狹小的公寓房子間成三房兩廳,一家四口,包括兩個女兒,朝朝早就爭用兩套洗手間。
永欣坐在床沿發呆。
剛才那夢可不是幻境,剛才那夢,真真實實在她廿二歲時發生過,世上確有陳文思這個人,她長長歎一口氣。
永欣把頭伸到蓮蓬下洗刷。
一邊聽得十二歲的大女與十歲的小女甫睜開眼就在吵架。
永欣但願她可以逃回夢裡去。
逃亡,私奔,走,走得有那麼遠就那麼遠,天之涯,海之角,好叫這一家不知感恩的人再也找不到她。
丈夫進來站在她身邊刷牙。
兩人既不招呼,也不說話,各管各忙。
永欣發誓她起碼失蹤三天三夜才會有人發覺她已經不在家中。
到早餐桌子坐下,只聽得大寶與小寶狠狠地咒罵對方。
永欣用手托住頭。
一直她都慶幸生了兩個女兒,她自己四五個兄弟,婚後家庭負擔重,真正要待妻兒吃完才到他們吃,他們吃剩才輪到父母吃,自幼耳濡目染,覺得生子不如生女的好。
可是,結果,你看她這兩名寶貝女兒。
永欣喝著黑咖啡,忽然忍無可忍,也不再勸架,取過一把水果刀,叭一聲拍在桌子上,吆喝道:「去,去把妹妹的腦袋鑿開,掏她的腦漿,去呀,你,把姐姐的眼珠子挖出來,等什麼?快下手!」
那兩個女孩本來在你拉我扯,聽到這話,倒是嚇呆了。
永欣不去理她們,自顧自取過公文包出門去。
一家人四條心。
她把小房車開出車房。
別看她年薪六七十萬,七除七扣,開銷繁浩,銀行裡幾乎沒隔宿之糧。
最近同事紛紛搞移民,或獨立投資人或投親靠友,只有他們兩夫妻動都不敢動。
有苦自己知。
自從大學出來,即時失去樂園,立刻要找工作做,掙扎向上?永欣讀書靠的是獎學金,逍遙日子一去不返,一分薪水,娘家自家兩用,付了稅,撐了場面,所餘無幾。
每天勞碌繁忙的日子使她忘卻那些碧綠青蔥的夢,以及英俊的陳文思。
她約會過數個比她更彷徨更不知方向目標的男生後便認識了沉實的徐振偉,她此刻的丈夫。
永欣同她自己說:就是他吧。
忘記陳文思,文思比她還小兩歲,是她低年班同學,怎麼靠得住。
匆匆就這麼些年。
昨夜,在綺夢中,她回復到少年時代去。
化妝舞會出來,與文思擁抱,他問:「永欣,你愛我嗎?」
那半杯黑咖啡,塞在胃中,漸漸化作落寞的眼淚。
沒有人再看得見她的需要。
她變成了一具負責任的機器,照顧家庭中每一個成員,回到公司,看上司臉色,卻又得體貼下屬,在老父母面前,又專門報喜不報憂,這樣吃苦,遲早生癌。
能夠逃走就好了。
永欣天真地苦苦地笑,文思文思,快來把我帶走。
回到辦公室。
甫坐下,同事便拿著一份財經報紙過來,「滑天下之大稽,溫哥華列治文農地建成的住宅賣到百多元加幣一尺。」
農地。
文思家有好幾十畝農地。
永欣拾起頭來,看著同事。
「永欣,你早已胸有成竹了吧?」
「我有什麼?」永欣失笑,「別開玩笑。」
「你們一早在外國留學,豈會沒有打算?」
「小姐,」永欣歎口氣,「推背圖還算不到今天。」
「我要是年輕十多廿歲,」同事悻悻然,「馬上嫁個外國人,三下五除二,跟到外國去--」
「--吃馬鈴薯。」永欣給她接上去。
可惜大家都不再是小公主。
她記得陳文思有加國護照。
不知恁地,當時掛住揚萬立名,就是沒考慮這什麼都有的小男生。
有緣無分,水急風緊,就此錯過。
永欣無言。
大家各就各位,坐好辦公。
一日無話,回到家中,踢去鞋子,一聲不響,卸妝休息。
兩女與父親面面相覷。
過一會兒,徐振偉說:「她不舒服,一不適就是這個樣子。」
連菲律賓女工的腳步也靜下來。
永欣躺在床上緬懷往事。
她記得用手指摩娑文思唇邊的鬚根,「我不知道是否愛你。」
兩個人都穿著極薄極薄的綿紗襯衫,雙方的體溫肆無忌憚地交流著。
永欣落下淚來。
徐振偉推開門,「我的領花擱哪裡了?明天要用。」並沒有看見妻子的眼淚。
彼此彼此,永欣也並無聽見他問些什麼。
晚春天氣潮熱,永欣不知如何熬過這個夏天。
她怔怔躺床上。
「不舒服?」徐振偉順口問。
永欣仍然沒聽見。
「永欣,」他坐在床沿,「孩子們抱怨住所太小,我想同你商量,搬間比較大的公寓,雖然寸金尺土,但是……」
永欣目光空洞地看著他。
「郊外空氣好得多,讓女兒每人有一間睡房,不必她們天天吵,我同你,省一點,你看怎麼樣?」
犧牲犧牲,無限的犧牲。
「做人父母,總得忍耐。」振偉忽然說:「我永遠記得十歲那年,父親不允買足球給我的事,到今天還沒有完全原諒他,今天我可以買一百打足球,但童年的夢想,失去就永遠失去,現在滿足女兒,不是期望她們報答,而是想到將來她倆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荊棘,我們愛莫能助居多,此刻能夠使她們高興一點是好事……畢竟由我們把她們帶到世上來。」
永欣捧著頭笑了。
隔心階層之為難,可見一斑。
上一代養兒育女,賦予生命,即大恩大德,一輩子可以名正言順地需索無窮,輪到永欣這一代,生孩子下來,簡直對不起他們,永懷內疚,唯恐服侍不周。
「永欣,永欣。」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裡頭牽涉到五個位數字,怕要動用你的私蓄。」
「我有多少款子,從沒瞞過你。」
「我前一陣子好像聽說岳父想挪借。」
永欣會意,徐振偉起了私心,與其給岳父取了去搬新居,不如自家住得舒服一點,他曾笑說:「岳父大人真稀奇,放著三位能幹的兒子不去開口,倒是向我老婆要。」
永欣揮揮手,「你看著辦吧。」
徐振偉有點感動,「我一直知道你是好妻子。」
永欣瞌上眼。
徐振偉又輕輕補一句:「鞠躬盡瘁。」
永欣不出聲,過一會,她的眼淚又自眼眶擠了出來。
她也曾是個不羈的少女,玩得荒唐。
大學裡曾傳說她是個見了男性再不放過的浪蕩女。
心懷嫉妒的女同學故意向她求證,「是真的嗎?」
永欣笑笑說:「不然怎麼樣?難道還能看到女性不放過嗎?」
這個答案自然也被傳為美談。
如今被困在一個小小家庭裡盡心盡力,克勤克儉,死而後已。
永欣覺得荒謬,命運的大手推著她往這方向走,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身不由己。
她轉一個身,睡著了。
第二天早餐桌子上父女們興高采烈地討論哪個地區的房子適合他們居住,永欣心想,這筆款子,足以用來供她逃往南極洲躲起來一年。
多好,與企鵝作伴,六個月白天,六個月黑夜,坐在冰窖邊觀看極光變幻。
永欣愛上極光不止一朝一夕的事了。
她放下咖啡杯子出門去。
回到公司,秘書便說:「有外商來,老闆傳你。」
「誰?」永欣想先翻翻資科。
「華裔加籍人士,叫陳文思,要取我們代理的一隻建築材料。」
永欣抬起雙眼。
她看到秘書臉上有猶疑之色。
「有什麼問題?」
「不,」秘書停停神,「我只是沒有見過那麼英俊的男人。」笑了。
永欣這時幾乎肯定他便是她的陳文思。
她呆呆站在辦公室裡,多年不見,相遇道旁,應該如何應付?
兩人也許會大笑輕輕擁抱一下,坐下談公事,合作愉快。
永欣怕她控制不住自己。
老闆已經再三來傳。
來不及照鏡整妝,永欣趕著過去。
坐在會客室裡的,可不就是陳文思。
他豐碩了。
一見女性,馬上站起來,一套灰色西裝穿在他身上無比舒服熨貼,他禮貌地朝永欣笑著伸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