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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永欣一顆心已經躍到嘴邊。

  但是陳文思與她握手後隨即坐下談公事。

  永欣呆住。

  他沒把她認出來?抑或,留待會議完畢才談私事?

  永欣忐忑不安。

  生意很順利,一拍即合,十五分鐘後老闆已召人草議合同,陳文思與他們兩人握手道別。

  永欣送他到門口。

  他轉過頭來,永欣的心提上來,他可是打算聚舊了?

  但是沒有,他只是笑笑問:「哪個商場價廉物美?這是我第一次來香港,想買些禮品。」

  永欣看到他眼睛裡去,他不會偽裝,也沒有必要,他著著實實,的的確確不認得她。

  永欣不出聲,叫來秘書,囑她為了文思服務。

  他走了,她才走到衛生間,看到鏡子裡去。

  老闆介紹她的時候,只稱她為徐太太。

  永欣在鏡前站立良久,不想自貶身價,天下沒有不老山人,她不以自己外型為羞。

  她回到辦公室做事。

  半晌秘書回來了,陶醉地說:「你看這是什麼?他送我的,從沒見過那麼客氣通到的人客,我還以為真正的男人已經消失。」

  女孩子手掌中是一副精緻的香奈兒耳環。

  永欣點點頭,「很好看。」

  「他未婚。」

  永欣又點點頭。

  在歸家途中,永欣才肯承認,他不記得她,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他們之間,只不過約會過三兩個月,但是在那種年紀,那種天氣,那種環境,已經似一輩子。

  稍後,枯燥生活漸漸把夢般回憶沖淡,不復記起。

  永欣欠欠嘴角。

  回到家中,女兒迎上來,「媽媽,我們已經決定搬到蝦子灣。」她們雀躍。

  那多好。

  永欣呆呆的坐下來。

  「有四個房間,兩個大露台,暑假可喚同學來游泳。」

  永欣點點頭。

  「爸爸說很快可以搬過去。」

  永欣仍然沒有表情。

  「媽媽,我們知道這陣子吵得叫你煩惱,爸爸叫我們改過來,我們會聽話。」

  永欣不出聲,她不知怎麼同她們討價還價,已經長大了,再也不能摟在懷內哄撮,且聰明伶俐,不易擺平,一代勝一代,永欣從來沒有這樣精乖過。

  她回到房內休息。

  身上彷彿有一度兩度永遠退不掉的燒。

  秘書一連幾天都戴著那副人客送的耳環。

  簽合同那日,陳文思親自上來。

  永欣很自然地與他再談起來。

  「陳先生有無在英國逗留過?」

  「事實上我在倫大讀過書。」

  「讀了多久?」

  「短短一個學期。」

  什麼,他沒有畢業?

  「天氣不適合我,一年後我返回加拿大。」

  「天氣是潮濕點。」

  「我對倫大印象不錯。」

  永欣想一想,終於問:「有沒有認識什麼有趣的人?」

  他想一想:「不大記得了,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真的,年代久遠。

  永欣溫和地提醒他:「有沒有戀愛?」

  陳文思笑出來,「在那種年紀那種歲月,我天天都戀愛。」

  永欣低下了頭,「你是一個幸運的人。」

  「是,我的確是。」

  「謝謝你給我們生意。」

  「徐太太,明晚我請客,請賞光。」

  「一定來。」  ,

  陳文思笑一笑,出門去。

  老闆看著他背影對永欣說:「做人賣相好,真正佔便宜。」

  「他亦是一個能幹的生意人。」

  「有些人特別受到上帝寵幸。」

  誰說不是。

  記性那麼壞已經是其中最佳天賦。

  「永欣,」老闆看著她,「你的精神好似不大好。」

  「是,我想告假,我們正打算搬家。」

  「搬家是生活中數一數二可怕的事之一。」

  永欣不預備插手,由得他們三父女去搞,屆時,她會把她的東西塞進箱子,抬了就走,不一定走進新的牢籠裡去,也許就此走出家庭。

  陳文思的請客名單包括整組工作人員,是一種不分階級極之大方的做法,地點在大酒店的宴會廳。

  秘書決定穿紅色晚服,徵求上司意見:「會不會太奪目?」

  永欣從前喜歡穿花裙子,小小上身,露胸,束腰,大把灑下的裙裾,一整夜跳舞。

  「你會交際舞嗎?」

  永欣不語。

  小女孩生怕言語造次,便回座辦事。

  永欣低頭看自己的雙足,這對腳,此刻用來咬緊牙關過關用,不是用來舞蹈。

  晚上,陳文思會不會帶女伴來呢?

  很快就會揭曉。

  下班,永欣把所有的飲宴衣服翻出來堆在床上檢閱。

  大女兒經過房間看見,進來坐在床沿,輕輕說:「一定是個重要宴會。」

  晚服都是黑色的,款式大方,驟眼看,毫無苗頭,穿上,倒還見優雅,這是永欣一貫穿衣的風格,

  「媽媽,你不開心?」

  永欣抬起頭來,「我有什麼不開心的理由?」她淡淡反問。

  「我同妹妹已經沒有吵架了。」

  「唷,真是皇恩浩蕩呢,如此大恩大德,叫我怎麼償還?」

  大寶漲紅面孔,母親講起話來,有時十分諷刺,她只得沉默不語。

  「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理想,也應當明白,世上至親,只不過是這個妹妹,為什麼不對她好一點?」

  「她有時真令人氣惱。」

  「小實亦有同樣抱怨。」

  大寶吁出一口氣,「有時爭吵也是樂趣。」

  「聽你們爭吵可真受罪。」

  「對不起。」

  「我要梳妝了。」

  「媽媽,讓我看你化妝。」

  「不行,你爸也不准看。」

  大寶笑問:「為什麼?」

  「這是我唯一的私隱。」

  生育過孩子的女性都知道,女子一旦懷孕,還有什麼尊嚴可言,生理心理一切公開,親友肆無忌憚問:「喂牛奶還是人奶?」手便好奇地探索到孕婦腹部。

  自那個時候開始,永欣把化妝程序守秘,不給任何人觀看,一次徐振偉撞破她畫眉,足足被她痛罵十分鐘。

  很簡單的一個妝,卻化了足足半小時,看上去,她比日間體面得多,但仍然像足了是兩個女孩的母親,胭脂並沒有創造奇績。

  徐振偉下班回來看見說:「好漂亮,見什麼人,舊情人?」

  永欣抬起頭,「哪裡有人把我當舊火焰?」

  「保不定呵。」徐振偉凝視她。

  「新房子選定了沒有?」

  「過來看圖則。」

  「你們喜歡就行了,我無所謂。」

  「別這樣膩膩厭厭的。」

  「這是我大方,不計較,女人有這種特質是非常難得的,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明白了,多謝指教。」

  到了宴會廳,永欣被安排坐在陳文思對面。

  這個時候,她肯定他百分之一百,亳不矯情地,統共不記得他曾經愛過她。

  永欣喝得相當多,她一直喜歡香檳,酒量亦不錯,說說笑笑,一頓飯時間很快過去。

  幾個女孩子幾乎沒醉倒在陳文思君的音容裡。

  派對散了。

  他們與主人家話別,陳文思慇勤地留下地址電話,「要是到溫哥華來,請聯絡我。」

  女孩子們差點沒即刻去訂飛機票。

  永欣取了車子回家。

  客廳靜寂一片,丈夫帶女兒們看戲未返,永欣坐在沙發上原本想休息一會兒,一瞌上眼,卻又做起夢來,她夢見自己來到一片青蔥的草原,樹蔭下有好幾個年輕人正在談笑。

  永欣自己才十七八歲模樣,穿一條白色海軍裙子,頭髮梳成馬尾巴,一步步走過去,「你們是誰?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在這裡?」

  男孩子們聞言抬頭,永欣從沒見過那麼英俊的臉龐,個個劍眉星目,笑起來唇紅齒白,永欣馬上被吸引了,「我能參加你們嗎?」

  「歡迎歡迎。」男孩子們同聲說。

  永欣好開心好開心,抬起頭來,只見櫻花樹上花辦紛紛落在她身上髮梢,男孩子們爭相為她拂拭,呵,她握著他們的手,活著真是好。

  「快,快,介紹你們自己。」

  大家在草地上盤膝坐下。

  永欣嘴角一抹微笑。

  徐振偉對大寶說:「別吵醒你媽媽。」

  他們回來了。

  「媽媽好像時常做美夢。」

  「那多好,讓她多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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