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個同事,叫做周玲,與你同組,編號六 O七三,是不是?」
「是。」高雲一怔。
「這個人應該開除,你的意見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雲的果斷。
高雲為求自保,很快地說:「組織似乎已經給過此君機會。」
「三次。」
「理應足夠。」高雲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謝謝你的時間。」
「我們的談話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高雲離開大班房。
額角已沁出汗來,背脊全濕。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要開除周玲了。
開除之後,她永遠都不會再找到合適的工作,接著失去都會戶藉,得搬到邊陲地帶居住,距離遙遠,門庭冷落,八百年聽不到一點消息親友漸漸疏遠,不消多久,社會便會遺忘她,當她透明,講的話不再有人聽,做什麼也不會有人理,直情似個活死人般。
姐姐說得對,一定要服從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雲又深深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熱血要挺胸而出嗎?但一點點甜頭,些微恫嚇,已經扮演縮頭烏龜,不敢怒復不敢言。
回到原來位置上,整天,高雲的心情都不能平復。
機械人同真人一點分別都沒有。
誰坐上那個位置,誰的嘴臉就會變。
高雲覺得制度真正厲害它不逼人,人已經開始互相傾軋擠逼鬥爭。
晚上,姐姐來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高雲點點頭。
「幾時升上丙組?」
「下個月吧。」
「恭喜你。」高霞真心為妹妹高興。
高雲不語。
「緣何仍然悶悶不樂?別想太多,否則遲早變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不樂,不知多吃虧,稍遲一定有人發起替你慶祝,千萬別推辭,要盡情享受,這是你應得的。」
「躊躇志滿?那多沒學養。」
「小姐,此時此刻誰還講個人學識修養,過得海便是神仙了,還不趁這機會抖一抖鋒頭?」
高雲笑,「怕不怕原形畢露?」
高霞推她一下,也笑。
高雲想一想,姐姐最奇怪,道理,她全懂,人再聰明沒有;但是這麼些年來,從不見她爭取進取,依然故我,干一分低職,收入菲薄,甘於食貧,她在崗位上絕對盡責,不過僅止於此,為何?
最值得佩服的是,高霞絕不酸溜溜抱怨,因為這是她私人的選擇。
此刻,高霞似乎看出妹妹的心思,自嘲地說:「我除笨有精,不知省下多少時間精力來做自己愛做的事。」
講得對,高霞遊山玩水,周遊列國,又培養了若干怡情養性的嗜好,她種的罕有蘭花,得獎無數。
社會也很尊重她這一類平和自處的人,她的生存並無受到威脅。
高霞又曾抽空談過兩次戀愛,苦樂自知,不過也是高雲所羨慕的。
當下妹妹摟住姐姐,「我下意識覺得你是一個消極反抗現有制度的人。」
「錯,我只是拒絕盲目熱衷跟從它。」
心照不宣。
過兩天,高雲升級與周玲革職,同時宣佈。
都在同事意料中,但是周玲還是覺得震驚:要被社會淘汰了,她大聲表示並不在乎,她有足夠的資產,一輩子衣食不愁,樂得清閒,隨即大聲笑起來。
高雲只覺得周玲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不忍聽下去。
高雲被調至另一角落位置,雖然也在大堂,但是有一張原始的屏風隔一隔,案上有一具私人電話。
高雲抬起頭,訕笑道:「好好的幹吧,笨驢。」
心底羨慕周玲可以提早退休。
這時候,機械人七八九號巡視到她這邊來,步伐整齊,腳步聲閣閣閣閣,它們仰著頭,目光如炬般試圖尋找批漏。
高雲像其它同事般趕緊低頭作無事忙狀。
沒想到吧,將它們拆開來,不過是一具具微型電腦,而今卻擁有如此權威。
九號經過高雲身邊,給她一個會心微笑。
高雲寒毛都豎了起來。
老闆們過去之後,眾同事吱吱喳喳圍攏來,「高雲升級了,我早就看出高雲是塊材料。」
「高雲雖然工作努力,仍然大情大性。」
高雲但願她可以相信這話,再升一級,她快變為大仁大義了。
她藉故頭痛,躲到茶水間去。
成功而不覺享受,是性格上的悲劇。
高雲在咖啡機器前碰到周玲。
周玲呆木地轉過頭來。
她說「我正收拾雜物,馬上就走。」
「有什麼打算?」
「到鄉間買一幢房子,安頓下來,種花釣魚。」
「不是不好的。」高雲安慰她。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辭工?」周玲不接受好意。
「我有負擔。」
「是,不捨得名同利。」
「做這種生工,有何名利?」
「總比完全沒有的好,」周玲稍停一下,「制度就是利用我們這個弱點。」
為免是非,高雲不想多說。
周玲忽然說:「我知道一個秘密。」打算說出來的樣子。
高雲嚇一跳,這裡耳目眾多,知道他人秘密,是件極其危險之事。
已經來不及了,周玲說:「王宜將被機械人代替。」
「什麼?」
「我偷閱到絕密文件記錄,至高上頭認為機械人功能超卓,決定全盤採用它們,你還不明白?這裡將成為機械人世界,稍具人性,即受淘汰。」
高霞不語。
「你不相信?」
高雲速速離開是非地,對她來說,王宜早已與機械人無異。
但是高雲沒想到統治他們的至高階層,竟然是機械,不是人。
頂層與中層的同類商議,要統一全個管理系統。
學它們學得多好都沒有用,要屬於它們一分子才行。
此刻,野心勃勃的王宜,巴不得可以變成機械人吧。可憐,忘記機械人根本由人類創造。
高雲想不通這個問題。
與姐姐商議,她臉上露出惋惜的樣子來,「王宜是個能幹的人。」
「這是政治,姐姐。」
「機械統治我們,不一定比人類更差。」
高雲冷笑一聲。
高霞也笑:「我只要安居樂業,領導人是否紅顏綠頭髮,與我何尤?」
高雲說:「再做下去沒有意思,姐姐,我們不如退隱。」
「大隱隱於朝,妹妹。」
「我沒有這樣大的道行,讓我們走吧。」
「走?你要填表申請寫信交代表態,走得這麼容易?」
高雲不出聲。
「睡吧,一覺醒來,世界不一樣。」
第二天,回到公司,看到簇新制服,高雲忍不住即刻換上。
另外,丁組有兩個同事來報到聽她使喚,高雲忘了前兩天她自己還是丁組的人,把同事喚作「小朋友」。
多矛盾。
周玲講得對,就是利用人性愛把人家比下去的這個弱點。高雲又耽下來了。
她有機會參予一些低層的會議,回到辦公室,吩咐屬下幹這個幹那個。
小朋友做得慢一點,照樣大聲責罵。
走路,她開始仰起頭,學九號的標準姿態。
自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人前人後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樣子。
半年後,習慣成自然,深受制度感動,漸漸感恩圖報,認為澹泊名利者該吃槍斃。
換過整批朋友,開口開口:「他是第幾組?」視丁組為恥辱,不住高攀。
制度又一次勝利。
看到九號它們,雙臂垂直,下頜垂低,無限恭敬。
何必彷徨呢?姐姐說得對,退隱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高雲睡得很好。
一早,她起床便往丙組工作人員俱樂部做健身運動,享受升職後的員工福利。
可惜池水不是熱的,聽說乙組俱樂部那個泳池才豪華呢,暴殄天物,機械人又不游泳。
淋浴後,自有公司車子來接,不是私人房車,只是九座位,但,總比沒有的好,對不對?
高雲努力忘卻未得志前不愉快事。
她努力跟隨制度。
將來,誰知道,也許機械人會再提升她。
Run Away
永欣在天亮時做了一個這樣的夢。
她夢見自己才廿二三歲,大學彷彿已舉行過畢業禮,可是他們趁著暑假未終,仍盡興暢玩。
永欣看見自己穿著英國古裝低胸大傘裙自化妝舞會中奔出來,直向寬廣草地跑去。
有人在後邊追。
那是可愛英俊的陳文思。
永欣一直跑,一直跑,她截停一輛馬拖車,跳上去,飛馳,夏天的醺風一直啪打在她鬢腳,呵,多麼快意舒適,她宛如置身天堂之中。
文思追上來了。
他駕駛一輛墨綠色敞篷車,車子穿過茂密的樹林追上來,「永欣,永欣。」
永欣可以聽到樹葉刷刷刷地往後退。
她的拖車閃避不及,撞到樹幹上去,人仰馬翻,她摔下車來。
文思的車頭也陷到山坡去,嗚咽一聲,直冒白煙。
永欣落地既無受傷亦不覺痛,她掉在一潭淺水裡,大花裙恰恰坐在泥巴上,濺了一身,一時站不起來,她也不在乎,只是哈哈哈地笑,那清脆悅耳的笑聲,似直要傳到月亮裡去。
樹林中一片靜寂。
文思爬下車來,伸手拉永欣。
永欣趁勢一扯,文思也落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