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瞞了年齡是不是,你到底幾歲?」
漢斯勞氣,「我不是說謊的機械人。」
慢著,吳琪拾起頭來,她聽過這篇音樂,年幼時母親把她抱在懷中,告訴她,這是奧地利作曲家馬勒的聯篇歌曲旅人之歌。
「噓。」吳琪把她正在聽的爵士樂關掉。
漢斯忽然把音樂聲量提高。
吳琪喃喃說:「美麗,美麗。」
漢斯輕輕說:「主人,樂曲的第一首是『當我所愛的人結婚時』。」
吳琪沉醉在樂聲中。
「這一曲描述大自然的美麗與作曲者身處他人婚禮上的痛苦形成強烈對比,馬勒廿四歲時與一位歌唱家墮入愛河,後來這段戀情失敗,激發他創作旅人之歌。」
吳琪的心一動。
漢斯想告訴她什麼?
難道,這也正是他前主人的遭遇?
漢斯輕輕地繼續介紹:「第二首,叫「今晨我走過田野」,作曲者再次以四周的歡樂和他內心的愁苦作對比。」
吳琪忽然淚盈於睫。
她在感情上也吃過小苦,憑意旨力硬是將悲苦壓抑下去,努力忘我,今日被一首曲子鉤起滿腔心事,不能自已。
難道,漢斯的另一位主人也是苦主?
漢斯又說:「第三首『我有一把發光的匕首』,描述作曲家心如刀割般淒苦的心情,最後,她的『那雙藍眼睛』令他癡狂,這首歌以絕望的小調葬禮進行曲開始,以最純潔的搖籃曲結束,彷彿只有在夢中,甚或在死亡中,他才能尋到平安。」
吳琪終於落下淚來。
漢斯遞一方雪白的手帕給她。
吳琪擦乾眼淚。
且慢,她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漢斯,「你的零件不是出了毛病嗎,好像不見得呢。」
漢斯一怔,立刻說:「不知道怎麼搞的,現在又彷彿沒事了。」
就在此時,機器嗶嗶剝剝響起來,打斷音樂,漢斯又說:「唉,時好時壞,不知所云。」
這隻鬼靈精,從頭到尾,這是一場由它指揮的好戲,機件何嘗有失靈。
它一溜煙鑽進工作室去。
「漢斯,漢斯。」
它不再應吳琪。
吳琪卻一夜失眠。
當然,科學進步到某一個地步,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受人工控制的,隨便一顆藥丸,便可以使吳琪一覺睡到天亮。
但是吳琪卻沒有那麼做。
她許久都故意不去思索私人感情問題,裝作世上沒有這回事,逃避現實。
是夜被樂章翻出舊帳,唏噓不已。
天亮時她帶著黑眼圈吃早餐。
漢斯吃驚道:「主人,你好憔悴。」
吳琪瞪它一眼,都是它這個罪魁禍首。
漢斯問:「心情不好?失眠?」
「閉上尊嘴。」
漢斯不甘心,「你何必拿我出氣。」
吳琪看著漢斯,「告訴我他是誰。」
「行有行規,你知道二手機械人的守則是不能透露前任主人的私隱,否則的話,我自你這裡出去,一逕宣揚你睡袍同內衣是什麼顏色,卸了妝是否可以保持花容月貌等等,只怕你也吃不消。」
這是真的。
「我幾乎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你想想是不是,我的嘴巴必須要縫密密。」
「好,你是個有宗旨的好漢。」
「主人,你亦深明大理。」
「不過,漢斯,本市天氣這樣潮濕,你的機件如此精密,齒輪什麼地方卡住了,一時失靈,那就不能怪誰了。」
漢斯不出聲。
「二手機械人日久失修,也是有的。」
漢斯頷首表示贊成。
吳琪笑,「那麼,今晚下班我們再談吧。」
漢斯已經透露許多給她聽。
它絕對是善意的,這具可愛的機械人,它敢情是意圖拉攏前後兩個寂寞獨身的主人。
該晚,漢斯做了清蒸小龍蝦給主人享用。
吳琪不由得讚歎,「漢斯,你的手段真正一流。」
「主人,我也不過是跟人家學的。」
人家,人家是誰,誰是人家?吳琪心又動,她已知道人家是誰。
她搭訕道,「如此人才,居然不遇。」
漢斯咬牙切齒,「可見亮眼瞎子自古是有的。」
吳琪婉轉道:「也很難說,緣分不到,合不來,不是什麼人的錯。」
「喂,你到底幫誰?」
「我說的都是事實。」
漢斯對舊主的確無比忠貞。
它忽然說:「主人,你看,花那麼好,月那麼圓,快樂與憂傷都需要有人分享,你說是不是?」
吳琪笑,「算了吧你。」
漢斯擠眉弄眼,嘴巴嘀嘀嗒嗒吐出一張字條,上面印著一個號碼。
吳琪眼快,立刻搶過。
漢斯遺憾的說:「對不起,我的老爺記憶系統又生障礙。」
它急急轉開去。
吳琪攤開紙張,上面印著劉之良,通訊號碼三三七八六九O一。
這便是漢斯的舊主人了。
吳琪有點躊躇,大膽冒昧去約見人家,也並非不可行,只是,該說些什麼呢?
索性講:「漢斯存心撮攏我倆,它的電腦計算過,我倆會合得來」?
只怕見了面,不合眼緣。
吳琪承認膚淺,在她心目中,理想對像外型也頗為重要,最好漢斯能幫個忙,印張舊主人的照片來看看。
誰知漢斯設想比她更周到。
它喚吳琪:「主人,主人,你最好叫代理商把我抬回去修理。」
吳琪大吃一驚,「怎麼,你不行啦?」
「差不多啦,口吐白沫,行將就木。」
吳琪跑出客廳,見它倒在地上,雙眼放出七彩光芒,「我的天,別擔心。」吳琪用力扶起它,剛要撥電話,忽然發覺漢斯雙目在播放映像。
映像落在白色牆壁上,就像放映電影一樣,吳琪看了漢斯一眼,它演技益發逼真。
放映的是一套家庭式電影,只見一個年輕男子伏在案頭苦苦做工,忽爾抬起頭來,笑了。
那麼清秀的一張面孔,真正少有,眉宇間有點憂鬱,觀其笑容,仍不失開朗,端的是個美男子。
只聽得他笑道:「漢斯,你在幹什麼,偷偷拍攝?別亂搞了,我還有大堆講義要準備,走走走。」
影片在此間中斷。
吳琪睨著漢斯,「你毋須修理,你已病入膏肓。」
漢斯喃喃道:「知恩不報是人類天性。」
第二天,在辦公廳內,吳琪攤開電話,三三頭是歐洲英國的電話,她撥了過去。
通訊螢幕上首先出現的是一位金髮碧眼的傳達員。
吳琪說:「請接劉之良先生,我名吳琪,請告訴他,我是漢斯的新主人。」
傳達員含笑說等等。
不到三秒鐘,映像便接過來。
正是那英俊的男子,「吳小姐?我便是劉之良,漢斯那傢伙好嗎?」
劉君那一分憂鬱已經散盡,很明顯,他已經開始新生活,吳琪為他慶幸。
當下她笑答:「漢斯很好,謝謝你。」
「吳小姐怎麼知道我是漢斯的舊主人?」
「我自別處打探得來。」
「我很想念它。」
「看得出來。」吳琪微笑。
「吳小姐,下月我將返來公幹,可否讓我見一見漢斯?」
「當然可以,不然我不會同你聯絡,請到舍下喝杯咖啡。」
「好極了,屆時再聯絡。」
「對,你有沒有發覺漢斯什麼都好,就是有一個毛病?」
劉之良笑,「它有時會熱心過度。」
到時不乏話題,兩個年輕人都笑了。
一年後。
一切進行順利,吳琪與劉之良一見面便知道千里姻緣一線牽是怎麼一回事,蜜運數月,便決定結婚。
又一年後。
他們搬到一家較寬敞的公寓,劉之良為著妻子,已調回本市工作,漢斯仍然是他們的生活助理。
又再一年。
吳琪生下一對孿生兒,一男一女,她堅持採取天然孕育及生養法,做了母親之後,照常工作,家中大小事宜,統共交給漢斯。
今日,劉宅是一家四口的幸福家庭。
沒有人有怨言,除了漢斯。
早晨,它老大不願意的打理日常家務,開口便向女主人抱怨:「別的機械人都是一對一,或是一對二,獨獨我特別命苦,一個服侍四個。」
吳琪當它的話如耳邊風,只管同丈夫說:「今天我七點才能回到家。」
劉之良答:「那我早些回來照顧孩子。」
漢斯咕噥,「講得好聽,沐浴餵奶都是我,抱著說故事卻是你。」
劉之良笑,「漢斯你一日比一日嚕囌。」
「真的,」吳琪也說:「漢斯,人類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你要當心。」
氣得漢斯什麼似的,那邊廂兩個嬰兒又齊齊哭起來,它便匆匆趕去安撫。
劉之良對妻子說:「漢斯語氣似我岳母。」
吳琪瞪他一眼,「你敢。」
劉之良笑,「我看你還是把好消息告訴它吧。」
「不,我想給它一個驚喜。」
「明天新的生活助理漢娜會前來幫輕它的工作量。」
漢斯卻不知道。
它瞪著小床上的孿生兒,氣道:「從沒見過你們這般頑劣的孩子,一個一個來還不夠,乾脆擠在一堆出生,存心與我過不去。」
那對小嬰聽得出漢斯語氣不善,更號啕大哭起來,它只得一手抱一個,哄撮他們。
「早知今日,」漢斯憔悴地說:「誰撮合他們兩個,俗語說: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