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恰恰被劉之良與吳琪聽到了,偷偷笑得翻倒。
兩夫妻在上班途中同意:「真的,沒有漢斯,沒有我們。」
「新助理來了之後,它又能夠恢復以往比較清閒的日子。」
「對,它又可以奕弈棋玩玩撲克牌,我們要好好對它,讓它在劉宅終老。」
熾熱的心
救護人員找到南薇號的時候,它左臂毀壞不堪,右腿完全失去,體內機件失靈,只有腦部傳出微弱訊息:「危險,危險……」
吳琪博士來到實驗室,看到這種情形,先是傷心,後是憤怒,接著淚盈於睫。
南薇號是她的心血結晶,她將她母親的名字給它作為紀念,吳琪與它有著深切的感情。
「吳博士,它不過是一個機械人。」助手們勸她。
吳博士冷笑,用手抹掉眼淚,「百多年前,鄉間養下女兒,隨即溺斃,也輕描淡寫說一句:『不過是個女孩』。」
助手們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心中不約而同想:吳博士一生致力研究工作,操勞過度,已經走火入魔。
話雖如此說,看到南薇號一具如此精密細緻的儀器毀壞到這種地步,也不禁心痛。
用它的那一組人,太不知好歹,根本不配。
吳琪走近,握住南薇號唯一的一隻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吳博士,報告在這裡。」
吳琪冷冷問:「誰寫的報告?」
「探險隊隊長高金林。」
「我不要看這種謊言。」
助手有點尷尬,「吳博士,高金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地質學家,他對此事深表遺憾。」
遺憾?
吳琪轟地笑出來,在她生命中,何曾沒有絕度遺憾的事,遺憾得叫她午夜夢迴,流汗流淚,遺憾得叫她光天白日,抬不起頭來,可是同事件有關的人,並不打算因她深切的遺憾而原諒她。
吳琪也不準備饒恕高金林。
當下她收拾悲憤心情,與助手們細細視察南薇號的傷勢,逐一紀錄。
整隊工作人員努力八小時,吳琪的體力與精力同時支持不住,才回到辦公室坐下開會談論結果。
助手甲:「吳博士,南薇號已經徹底毀壞,不適宜修理。」
助手乙:「重新設計一具機械人比較經濟省時。」
吳琪筋疲力盡,不發一言。
助手丙:「博士,我有一個問題,這已是南薇號出生以來第三次嚴重毀壞,恐怕我們難以令它起死回生。博士,它的設計原是無敵機械人,會不會是程序上出錯,引致這麼多次數的失敗?」
吳琪的心一動,抬起頭來。
「博士,請批准南薇號毀滅。」
吳琪站起來,「那麼,你們先申請將我毀滅吧。」
「可是博士--」
「這裡由誰說話?我,還是你?」
助手不再出聲,逐一散會離場。
吳琪回到實驗室,蹲在南薇號身邊,堅決地說:「我會把你修理好,即使花一年時間,我會使你光潔如新,並且徹底追查你受傷原因,加強你的設計,使你真正無敵。」
吳琪熄燈離開實驗室,稍後,又打回頭,取起高金林的報告,關門離去。
吳琪一夜不寐,閱讀報告。
報告中附著高金林博士的探險日誌。
他的文筆簡單流利,扼要地摘錄了那一個月來的大事下文中的「我」,便是高金林本人。
一月一日,天氣寒冷,南薇號前來報到,它真是機械工程與微型電腦科同事的精心傑作,當場測驗它的智識範圍,其水準超越我名下若干優異生,驚喜不已。
一月三日,隊伍出發,萬綠叢中一點紅,南薇號一定會幫到我們,名義上她是我的私人助理。
讀到該處,吳琪抬起頭來,她注意到,高金林在這個時候把它改成她字,從此處開始,南薇號變成一個她。
吳琪低頭讀下去。
一月六日:我們的任務,是要登上神秘高原測量該處大氣居中臭氧厚度,如果適合,將之捕捉貯藏,帶至南極上空,放出填補該處破穿之巨孔,多麼虛無飄緲的任務,卻影響民生至大至偉。
吳琪當然知道這件事,臭氧層日漸稀簿,有害紫外線直抵地球,患皮膚癌者日漸增加。
二月十日,工作無進展,眾隊員開始急躁,只有南薇號風趣溫柔如故。
二月十五日,汽球第三次升空,測獲理想成績,南薇號自告奮勇,願隨隊伍出發。
二月十六日,降落儀離地面三百公尺時突生意外,隊員顧、龐、司馬均受重傷,南薇號借出其私人噴射器一一救助我隊員在千鈞一髮間降落地面,她本身摔落急流失蹤。
一月二十日,尋獲南薇號,送返實驗室。隊員痛失良伴,悲傷不已……
看到這裡,吳琪將報告摔到地上,用腳把紙張踩個稀爛。
她才不會相信這等鬼話。
高金林的隊伍徹底利用了南薇號,逼它頂替隊員做高度危險動作,該項精密儀器原本只負責測量、記錄、分析數字用。
深宵,一陣風吹來,一片碎紙飛揚,如一隻紙蝴蝶,緩緩飄落書桌。
吳琪悲痛地看到紙上寫著「熾熱的心」四個字。
她憔悴疲倦地回睡房休息。
第二天一早,上司召見她。
吳琪約莫知道老人家要說些什麼。
果然,他一開口便道:「吳琪,我想你放棄南薇號。」
「不行。」
老人家也早知固執的吳琪會給他這樣的答覆。
「你不如致力於發展南薇二號。」
「相信我,我可以修復一號。」
「我還有其它的計劃要交給你。」
「我可以用私人時間修理它。」
「吳琪吳琪,如此感情用事,有礙你做一個優秀科學家。」
吳琪冷笑。
老人家揚揚手,「去吧。」
從那日開始,吳琪對南薇號,猶如一個醫生,對待深切治療室的垂危病人,死馬當活馬醫。
她每日留在實驗室直至深夜疲倦到極點,只伏在桌子上打一個盹。
吳琪所有的敵人慶幸不已:吳的固執一定影響她日間工作水準,不到幾個月她一定敗下陣來。
吳琪的朋友則心痛之至,這樣下去,燃燒殆盡,只怕精神崩潰。
她的助手默默地一個個回來幫她,大家輪更,細心地把支離破碎的南薇號逐一拼攏。
最先要修復的是它的腦,亦即是它的記憶系統,開頭的時候,雜亂無章,有一段沒一段,漸漸,拼圖一塊塊夾攏,透出曙光。
「南薇號南微號,你聽到我的聲音嗎?請回復我。」
南薇號發出微弱的聲線:「博士,我的攝影系統已完全毀滅。」
大家仍然歡呼,第一步已成功了一半:南薇號有反應。
吳琪把南薇號緊緊擁抱。
「發生了什麼事?南薇,告訴我,我替你申冤。」
南薇號必必剝剝,發出雜音。
助手甲說:「吳博士,南薇號記憶亦有問題。」
吳琪歎口氣,「我來負責修理。」
又一整個月過去,吳琪日漸消瘦,整間實驗室在等她倒下去。
老人家再次召見吳琪。
「你著了魔還是怎麼的?」
「我一定要找出南薇號出事原因。」
「高金林的報告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
「道聽途說,不是科學態度。」
「吳琪,恐怕我要勒令你放大假。」
「再好沒有。」
「吳琪,這會影響你的前途。」
「我不關心。」
「吳琪,我的門生中,再也沒有你這樣任性的。」
「老師,你一向包涵我的缺點。」
「去,去放一個月假,回來的時候,我要看到一個精神飽滿,外型光鮮的吳琪。」
這等於間接幫了吳琪的大忙,她大聲且愉快地喊「是,老師。」
老人家仍然愛她,偏心她。
於是吳琪名正言順地運用所有時間修理南薇號,似自一團爛鐵裡尋找完整部分重新拼成一輛汽車。
成績漸漸顯現。
開頭的時候,南薇號很悲觀:「吳博士,我已不堪造就,你不必再花心思在我身上。」
「胡說。」
「我相信我的工作成績已經及格,博士,凡事不必勉強。」
吳琪苦笑。
南薇號這種口氣,像煞一個人,誰?當然是它的創造者吳琪。
當初把知識錄入南薇號時,老人家已經批評過說:「程序中無聊的意識太多。」
老人家永遠是對的。
「你少廢話。」吳琪對南薇這樣說。
它的記憶系統慢慢恢復。
「危險……危險……」它喃喃道。
「南薇,我要你回答我所有的問題,不得有誤。」
「是,博士。」
「高金林是否剝削你,利用你犯奇險做你範圍以外的工作?」
南薇似在思索半晌它說:「高君是位正人君子。」
「呸,我才是君子。」
「是,博士。」
「你不妨有話直說,有我替你撐腰。」
「不,博士,高君真是優越,外型高大英俊,性格英勇瀟灑,內涵豐富美麗,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博士,我記得你說過,你也一直在找這樣的對象。」
吳琪發呆,她忽然聽出南薇語氣中傾慕之情。
「有危險的工作,他總是站在第一個,博士,請你不要誤會高君。」
吳琪沉默。
「你且休息,」過一會兒她對南薇說:「今日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