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即時斥責:「又該半夜三更才回家?你騙誰,天天做十多個鐘頭功課卻科科不及格,別回來算了。」
妹妹像逃一樣啟門出去。
大嫂自房中惺忪地張望,「我難得歇一覺,將電視機聲浪收細好不好。」
母親佯裝聽不見,「少光,撥電話去問樓下三嬸幾時上來,好準備開抬搓牌了,我這個老傭人也該輕鬆一下。」
大哥立刻阻止,「媽,惠芬怕吵,你且看她懷孕份上,讓她休息一下。」
誰知母親一拍桌子就罵道:「我生你之際難道毋須懷孕。」
少光掩住耳朵,面前的功課再也看不進去,身畔嗡嗡聲儘是父母兄嫂爭吵之聲。
實在住得太擠了,每件小事均會觸發爭執,連毛巾掛錯鉤子都惹人喃喃咒罵。
稍後嬰兒出生,更加不堪設想。
大嫂幾次三番說:「少光放尼龍床的位置只好放嬰兒床!」
母親為兒子爭取:「嬰兒當然睡你們房間。」
「房間那麼小,怎麼放得下。」
「把梳妝台拆掉不就行了,還化什麼妝!」
「最好我們一家三口都搬出去,可是我們的錢要留下來。」
「父債子還都天經地義,你們說話要好聽一點。」
「家家聽到孫子出生都歡天喜地,就你們家媳婦懷孕要捱罵!」
天天吵三五回,少光希望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避一避。
慢著,反正妹妹出去了,且跑上她的閣樓躲一下。
少光鑽進那寬四尺長十尺空氣不大流通的閣樓,拉好門,閉上眼,爭吵聲仍然清晰可聞,可是他已經可以鬆口氣。
就在閣樓上睡一覺吧。
漸漸爭吵聲遠去,他看到自己置身在一條走廊之中,對著一扇白色的門,門縫有亮光透出,他身不由主,推開那扇門,一眼看到一個短髮俏麗的少女溫柔地向他招手,「進來,少光,進來。」
少光張望一下,只見門裡似是一個寬敞的花園,綠草如茵,鳥語花香,這不正是他要尋找的空間嗎?他十分嚮往,脫口問:「叫我?」
「是,少光,」少女笑:「隨時歡迎你來。」
少光並不糊塗,他問:「進去了,可是出不來?」
少女的笑靨如花,「這樣好地方,來了又何必走。」
真是好地方,少光鼻端可以嗅到空氣清新芬芳。
正在陶醉,忽然聽到轟隆一聲,他自夢中驚醒,渾身都是汗,原來爭吵不但沒有停止,且已演變成武行,父子娶媳摔起傢俱雜物來。
大哥立刻陪妻子回娘家去,母親拍著桌子號啕大哭,父親大叫道:「少光,你給我爭口氣,快快找工作賺錢幫家,別讓我臨老吃這種苦頭。」
少光驚怖地縮在一角。
他的功課顯著追步,老師與他談過幾次,不得要領,他益發沉默裡言,亦已停止替小學生補習,少光並沒有同任何人說起!他幾乎晚晚夢見那溫柔俏麗的少女。
大嫂往往去了幾天又回來,娘家想必也同樣擠逼,親人大概一般煩躁,處處是死胡同。
仍然天天吵鬧,要不就冷言冷語,互相爭著製造噪音,打麻雀,看電視、講電話、做菜……都努力做到最大聲,少光不敢吭聲,躲在一個角落,可是大嫂仍然拉著地說:「少光呵,別拖累人,白住白吃總不行,你哥哥不過大你幾年……」
少光覺得家人面孔猙獰刻毒,叫他害怕,相對之下,夢中少女更加溫柔體貼,使他樂意親近。
個多月後,大嫂早產,嬰兒只得五磅多大,回到家來,不住啼哭,一天總共喂十次八次,大嫂忙得不可開交,睡眠不足,更加煩躁,小單位裡充滿火藥氣氛。
家人不再正眼看他,有時他轉身不靈,大哥甚至厭惡地喝他走開,晚上亦燈光通明人來人往喂嬰兒抱怨咒罵。少光許久沒有睡好。
少光唯一安慰是與少女傾談。
「你還在等什麼?」她輕輕伸出雪白的手,「來呀。」
少光點點頭,他握住少女的手,一步踏進去,呵,真是一座園子,流水淙淙,碧藍天空,柔風拂臉,沒有一絲嘈雜的聲音,寧靜平和,少光衝口而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他終於找到理想空間,這裡沒有人會嫌他逼他。
馬少光沒有看到第二天早報上新聞,標題不算顯著:《十六歲青年疑不堪功課壓力墮樓身亡》。
願望
夜已深,這一帶街道治安並不好,可是裝扮艷麗的區少芬卻絲毫不介意,她揮舞著晚裝手袋的肩帶,嘴裡哼著歌,高跟鞋在行人路上敲出閣閣閣有節奏的響聲。
她喝多了幾杯,不,沒有醉,但是有點亢奮,今天是她榮休的日子,一班姐妹幫她慶祝,呵,終於跳出火坑了,區少芬哈哈地笑。
她走著走著,忽然看到街角有微弱的燈光,是賣水果的攤檔嗎,她倒是想喝一杯橘子水。
加快了腳步,走近,區少芬詫異,只見巷口放著一塊招牌,用紅漆大字寫著:許願內進,費用全免。
這是什麼玩意兒?
區少芬朝巷內張望,看到另外有一盞燈掛在一間舖位門口,鋪內似有人影,區少芬好奇心起,忍不住踏著垃圾雜物,走進巷子。
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看到一個老掃人獨自坐在張桌子面前,區少芬恍然大悟,原來是算命檔攤,要不,就是看相的地盤。
她笑笑,剛欲離去,那相貌不揚的老婦抬起頭來,區少芬卻看到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
「小姐,許願?」
少芬大奇,「許願,許什麼願?」
老婦笑笑,那笑容詭秘,有股難以形容的吸引力,少芬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小姐,許願,即是你把願望說出來,我幫你成全。」
少芬睜大眼睛,「你是幫人達成願望的神仙?」就憑這個檔攤?真是意外。
老婦搖頭,「不,神仙予人願望,毫無條件,我不是神仙,故此,許願人必需拿一些東西來與我交換。」
這時,少芬的酒意已經醒了一半,閒言大樂,笑說:「這倒是很公平。」
老婦也笑,「不過,小姐,有言在先,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傷天害理,餘者,什麼都可以交換。」
少芬頷首,好,反正有空,就來玩它一鋪,她清心直說:「我願青春常駐,永不衰老,活到八十歲,也就是我目前的樣子。」
老婦點點頭,溫和地說:「我明白,那,」她雙目突發精光,「你得用你的良知來換。」
少芬聽了這話一愣,忽然轟然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舉起雙手,「我自動棄權。」
老婦問她:「何出此言?」
少芬苦笑,「我十五歲就到夜總會伴舞,今年廿五歲,已經升為領
班,昨日才帶了兩位十五歲的小姐下海,像我這種人有什麼良知,即使有,也早已廉價賣給社會,無貨再與你交換。」
老婦歎息,「你總算有自知之明。」
少芬聳聳肩,「看來,我只好同其他人一樣逐日衰老,雞皮鶴髮,在所難免。」
老婦像是很欣賞她的坦率,「你第二個願望呢?」
少芬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麼,飛快說:「發財之道,我想要三億橫財。」
老婦語氣挪揄:「夠了嗎?那,你要以肉體來換。」
少芬呵哈一聲,正中下懷,「多年來我就是靠這具皮囊謀生,如今寶刀未老。」
她驕傲地站起來,挺胸、收腹,雙手撐著腰,在老婦跟前轉一個圈,好讓對方把貨版看個清楚。
誰知老婦才看一眼,就嗤一聲笑出來。
少芬微慍質問:「笑什麼?」
老婦掩著嘴,「我要的是一具完整的、真純的身體,柔軟、溫暖,原封不動。」
少芬並不笨,聞言冷笑,「那你要求太高了,現今哪有夭生麗質,統統借助手術刀,這裡加一點,那裡減一點,修修補補,整頓儀容,驟眼看上去也就是個美女。」
老婦相當固執,「不,你的軀體不合規格。」
少芬不服氣,「那你這檔攤永遠做不到生意!」
老婦歎口氣。「也許我要同管理階層反映這個事實,否則,門市部要吃西北風。」
少芬不禁笑出來,沒想到今晚有此奇遇。
老婦又問:「你那第三個願望是什麼?」
少芬忽然胭腆了,地低頭沉哦,半晌才輕聲說:「我嚮往愛情,活了那麼久,經歷如許多,卻從未嘗過男歡女愛滋味,盼你成全。」
老婦緩緩點頭,「你可以達到這個願望。」
少芬大喜,「拿什麼換?」
老婦看著她,眼珠裡寶光流轉,嘴裡吐出二字:「自由。」
「什麼?」少芬吃驚。
「你聽見的,自由。」
「呵不,」少芬用雙手扼住脖子,「不是自由,你別看我幹的是卑微的貨腰生涯,可是我有我的自由:閒來與姐妹們搓幾圈牌,逛逛時裝店、買幾件首飾,還有,我有選客的自由,太猥瑣的可予拒絕。還有,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不英俊的還真不要,我不能拿自由來換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