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鉅萬忍不住笑起來,「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原來十分警戒的他不禁鬆弛下來。
這不過是他眾多崇拜者之二他可以輕易說服該人,下一次競選,他
會更以壓倒性票數得勝。
「朱議員,請到這邊來,容小民向你一拜。」
疑犯好似的確有精神病。
他在他對面坐下,絲毫不覺已經忘卻警方囑咐,他離得太近了。
他說:「馮先生,我先會請醫生替你看病,然後,為你找一份工作,相信我,你一定會重新站起來。」
那馮自強神色黯淡,「可是,我的未婚妻卻不會再回到我身邊。」
朱鉅萬十分同情,「百步之內,必有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
馮自強掩臉,「不不不,我永遠不會忘記她。」
「她可是貪慕虛榮,棄你而去?」
「是,她意志力薄弱,禁不起他人引誘,與我分手。」
「何必掛念此等薄情女子,你是大好青年,只要發奮努力,將來出人頭地,她一定會自動回到你的身邊。」
「不,她不會再回來了。」
朱鉅萬抬起頭來,「你這話何解?」
馮自強凝視朱議員,「她離開我之後,不久便為那人拋棄,羞愧後悔之下,自殺身亡。」
朱鉅萬忽然變色,「你──」
馮自強輕輕說:「朱議員,你應該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叫王鳳兒。」
朱鉅萬剛想動,馮自強大力的手已經按住他。
埋伏在課室外的警員只聽到一聲槍響,還沒來得及行動,又是另一
聲。
他們衝進課堂,發覺議員與疑犯同時倒在血泊中。
孩子們正放聲大哭。
記者們十分擾攘,「沒想到事情這麼快結束。」
「十九名兒童全部無恙。」
「疑犯突凶性大發,取出一管真槍,朝議員頭部近距離開槍,殺人後自殺,原委完全不明。」
「議員朱鉅萬可以說是為公義捐軀,眾家長感激莫名……」
臨終
那輛豪華大車在滂沱大雨中一直由風雲灣駛出來。
富商羅國才坐在後座,十五分鐘之前才同女友咪咪分手,此刻似還聞到她身上夜間飛行的香水味?
司機阿王嘀咕:「這雨下足一日一夜了。」
他把穩了軟盤,一個轉彎,說時遲那時快,在車頭燈照耀下,他看到前面斜坡有大量山泥夾著巨石滾下,阿王喉嚨發出驚怖的啊啊聲,踏下剎車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幾十噸泥沙滑坡,剎那間埋住了車子,羅國才只覺得車子震動停住,眼前一黑,他已失去知覺。
不醒來倒也罷了,偏偏他又恢復了知覺。
嘴乾,頭痛,一摸額角,有乾枯血漬,他身子因在車廂中,一絲亮光也無,四肢只能勉強動彈。
活埋!
他幾乎沒哭出來。
他記得左邊座位袋裡有一支筆型電筒,他伸手去摸索,找到了,萬幸,他顫抖著打開,在微弱光線下,他看到了最可怖的情景。
車子前半截完全變了形,自車頂凹位看,那是受一塊巨石撞擊之故,阿王脖子向後仰,蜷曲一邊,雙眼睜凸,一看就知道已經死去。
羅國才歎口氣,看清楚環境,他用力推車門,分紋不動,看看手錶,是深夜十二時,離開咪咪家時才十點半,原來這一昏迷,就是個多鐘頭。
短短時間內,他由溫柔鄉墮進了地獄門。
他關掉電筒,靜靜側耳聽有什麼聲響。沒有,萬籟無聲,世人根本不知他被困車廂,當空氣消失,或是車頂吃不消壓力下陷,他羅國才就會死在這裡。
他歎了口氣,忽然之間前半生的瑣事一幕幕映進腦海。
三十年前乘搭機帆船偷渡出來,紅星標記的炮艇就在後面追,機關鎗聲軋軋不停,他身邊一個老婦忽然倒下,背脊有一小孔,血緩緩流出來
他找到親戚家,在表叔廠裡做小工,月薪二百,打雜,什麼都干,勤奮好學,一句怨言也無,人人都喜歡他,特別是表妹。
三年後她下嫁他,他感恩圖報,把一判小型製衣廠發展起來,生意蒸蒸日上,誰也沒想到那窮小子會有如此上佳商業頭腦。
可是羅國才心中一直另外有人。他喜歡慵懶、嬌美、皮膚白督的女子,換了一個又一個,直到看見咪咪。
剛才,味咪像是想同他攤牌,懶洋洋提起:「愛管愛,可是離婚又是另外一件事呢,是不是?」
當時他不接口。只是笑,如果出不了這個車廂,味咪又會跟誰呢?
大兒出生情形歷歷在目,小小似紅皮老鼠一點點大,哭聲洪亮,他感動得流下淚來,一晃眼大學已經畢業,怎麼叫都不肯回來,情願在學堂實驗室賺微薄薪水。
他一死,這孩子就可以承繼十億以上的產業。
奇怪,對妻子卻沒有特別懷念,他倆像是許久沒有談話,有什麼喜慶場合,倒還總是雙雙出席,親友見到他們二人之際,也是他們唯一見到對方的時候。
印象中她胖了許多,衣服顏色老是配得不對,珠寶太大件太俗氣,髮式換來換去不合適。
有一件事他是感激她的,自始至終,她未曾說過「如果沒有我,你哪裡有今天。」這種話。
有一次,他同她辨證一件事,要證明她做錯了。誰知她笑一笑說:「你我之間,還論誰對誰錯?」妻有妻的智慧,他從來不敢小覷她。
他很放心,妻早已習慣做寡婦。
這時,車頂發出吱吱響,糟,鋼架受不住拗曲了,他開亮電筒,果然,好似有一隻大手,把車頂像紙張一樣團皺。
羅國才呻吟一聲,渾身出汗,死不可怕,臨終如此受折磨,卻真像前生不修。
生意對手不止一人罵他併吞手法刻毒,有一日會沒好死。
羅國才盡量把身體網成一團,就是該剎那了,他緊緊閉上眼睛,心中無限悔意,太多時間精力用來賺錢,太少注意到別人需要,明明一生之中,每一天每一刻都盡了力,為何還有這許多遺憾。
無比黑暗無比惶恐,他似看到故世父母伸手召他:「國才,現在你有空來陪我們吃頓飯了吧。」
他慘叫起來,一聲又一聲,在狹窄空間震得耳膜發癢,車廂空氣漸漸耗盡,他呼吸困難,用腳狂踢車門,垂死掙扎,擾攘半晌,終於喘息著力盡而止。
羅國才流下淚來,束手待斃。
如果可以逃出生天,他一定退出江湖,結束恩怨,從頭開始。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有人歡呼:「在這裡了!」
「找到了找到了。」
「有生還者。」
他被救護人員自割開的車廂拖出,奇跡地毫無損傷,只需敷藥便可出院。
阿王不幸殉職,家人接到通知趕來,呆若木雞跌坐在醫院大堂。
羅國才對前來訪問的記者說:「我十分疲倦,我想回家。」
到了家門,看看時間,是凌晨三時,他已再世為人。
開了門,夜班工人聞聲出來,驚訝地說:「先生你──」
妻在打麻將,聽到背後有人,頭也不抬,微笑道:「什麼風把羅先生吹來?」恐怕又是一場通宵牌。
她並沒有聽說那場驚人意外。
渾身污泥斑的羅國才忽然明白了,付出多少,報酬多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妻子竟不知道丈夫在鬼門關蹓??回來,世界看樣子有沒有他都一樣運作。
他反而心安理得,再無內疚,如常淋浴更衣。
他撥了一個電話給女友,咪咪惺忪地問:「什麼事?」
她也不知道他遭到活埋,出了門,就與她無關,態度非常正確。
她倆臨終,真的未必一定想起他。
空間
連廚房與衛生間面積加在一起,馬少光住的小單位不會超過三百平方尺,可是狹小的公寓裡卻住著六個人,到了晚上,下班的下班,放學的放學,更擠逼得難以轉身。
這間公寓由三個人咬緊牙關,以分期付款辦法購買,分廿年供款,他們是馬少光的父親、大哥與大嫂。
少光與妹妹尚在讀書,而一切家務,自然落在母親身上。
大嫂正懷孕,預產期在三個月之後,屆時小公寓又將添多一名住客。
家裡每個人都緊繃著臉,置業的喜悅一下子消失無綜,生活壓力使他們憔悴勞累。
單位裡共兩間小房間,大嫂與父母各佔一間,妹妹睡在走廊上搭出來的閣樓裡,而少光長期睡客廳。
一日,他聽見父親說:「少光還有一年畢業,找到工作,可望多一人幫手。」
少光嚇一跳,他成績不錯,一直盼望升學,他可不想做一名辦公室助理到老。
接著,他聽到母親附和:「是,少光是應該貼補房子供款。」一句話就判了兒子命運。
少光驀然轉過頭去看牢父母,發覺他們面孔黝黑,皺紋深刻,連背脊都已佝樓,才五十多歲的人,已經衰老不堪。
不,少光在心中嚷:我不要走你們的老路,我要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空間!
母親隨即去開了電視,聲浪爆炸,充滿小小空間。
妹妹皺著眉頭說:「我到同學家溫習功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