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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老婦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可是你說你嚮往愛情。」

  「唷,嚮往歸嚮往,」少芬駭笑,「付出這麼高的代價我可不幹,今夜我剛為自己贖身,我已辭職不幹,自明日起,我將是一片花店的老闆娘,我已脫離火坑,怎麼可以再跳到油鍋裡?不不!」她把雙手亂搖。

  老婦揮揮手,「你去吧,我做不成你的生意。」

  少芬不服,「唏,你的條件苛刻。」

  老婦答:「不,你太精明,你很懂得珍惜現有的一切。」

  少芬忽然笑了,溫柔的說:「我想這是我得以存活的原因,始終在泥淖裡,我仍自愛。」

  天漸漸亮了。

  少芬向老婦道別,臨走時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老婦笑不可抑,揮手,「走走走,我祝你生意興隆。」

  少芬說:「很高興認識你,在你身上,我學了很多。」

  少芬離開那條巷子,哼著歌,舞動手袋,是呀,她也許一輩子得不到她的願望,可是她是她自己。

  會所

  江又盛是上海人,興奮的時候,說話會帶幾句滬語:「張子干,我打聽到一間會所,節目邪氣盞。」

  張某輸了馬,正沒精打采,聞言並不見得十分高興,只是淡淡地說:「你自己去欣賞好了,唔使益人。」他是廣東人。

  台北長大的李志深聽見了,立刻道:「黑白講!當然要有福同享。」

  張子幹這才問:「什麼好地方?」

  「是阮之忠與陳首文介紹的,說叫做WEISUOCLUB,收費是比較貴,可是去過之後,你不會想到第二家!」

  「有那麼好嗎?」,李志深納罕,「你我走遍大江南北,什麼沒有見過,把精彩情形,說來聽聽。」

  「據說可以包一間房間,請漂亮女孩子來陪酒跳舞。」

  張子乾笑,「咄,這有何稀奇。」

  「據說私家房裝潢像湟宮,而女孩子舞藝高超,世界水準,一邊表演,一邊脫衣服。」

  李志深沉默了,「脫光嗎?」

  「可以商量。」

  「什麼價錢?」

  江又盛寫一個數目在紙上,交給兩位淘伴過目。

  張子干一看,「這倒還可以,我們三人合股,去開開眼界。」

  「那我去接頭,二位幾時有空?」

  「尋開心,隨時抽空出來,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男生,在都會中是很多的,酒色財氣,均其所好,口口聲聲人不風流枉少年,工餘四處亂找娛樂,越刺激越好,一擲千金,在所不計。

  其實不久之前,他們也做過可愛白胖的嬰兒,自他們文雅工整的名字可以看到,父母對他們也曾有過殷切的期望:又盛、志深、子干、文忠、首文……

  母親半夜起來餵食的時候,必定半明半昧地呢喃過:「寶寶快高長大,寶寶勤力讀書、孝順父母」,結果長大成年,卻與母親的盼望略有出入。

  江又盛至喜研究哪一國哪一省的脫衣舞最冶艷。張子干嗜賭,一直圖小刀鋸大樹,李志深路數更多,卻仍然天天喊悶。

  是什麼令他們變成這樣?也許可以怪社會。

  說到盡頭,這幾位男土人生最大目的,不過是望世上所有財富及所有美女供他們片刻歡娛。

  過了兩日,江又盛悄悄地對張子干說:「原來那間會所還可以挑人。」

  「什麼?」張子干說:「我是花錢的大爺,挑我?」

  江又盛連忙道:「不不不,我們挑她們。」

  張子干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們旗下有名女人?」

  「有,唱歌拍電影的全有。」

  「別開玩笑,一流明星都找得到?」

  「我想,二線的不會叫我們失望。」

  「快去訂房間,還等什麼?」

  三個人興奮得要死,心甘情願湊份子去開眼界。

  由李志深開車,半夜十二點出發。

  「地址為何如此偏僻?」

  「那原是某闊佬的別墅,後來闊佬遭商業調查科抄家,別墅流落到這幫人手下,改變成為會所。」

  會所門前靜悄悄,由江又盛帶頭,按門鈴,講了暗號,付出現鈔,門房才放三人進去。

  在走廊裡已覺氣派不凡,牆上鋪紫紅色絲絨,地上是墨綠色地毯,水晶燈光芒四射,帶座的小姐鶯聲嚦嚦,把他們領到貴賓房中。

  三人但覺得人生若此,夫復何求,笑得嘴都合不攏來。

  女待應取出一本厚厚照片簿,讓他們挑人。

  李志深飄飄然,伸手一指,指著一個青春歌星。

  江又盛同女侍應說:「不會沒有空吧。」

  女侍應媚笑:「二十分鐘內表演開始。」

  張子干認異地讚道:「天下有這樣神通廣大的會所!」

  三位男士喝美酒吃水果聽音樂,心情有三分緊張,五分亢奮,二分風騷。

  終於,寶藍色絲絨簾子掀開,一個苗條的身形閃出來,那張雪白精緻的面孔一點不錯,正屬那玉女歌星所有,三個男人的眼珠子與下巴同時掉下來。

  只見那女郎婀娜地扭動身軀,輕輕曼妙地唱吟:「五陸少年金市東,銀鞍白馬渡春風,落花踏盡何處去,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志深大樂,「這不是在說我們嗎,哈哈哈哈哈。」

  女郎十分有韻味地腿下第一層紗衣,江又盛怪聲叫好,張子干嘩嘩連聲。

  李志深最直截:「物有所值。」

  江又盛灌下一杯酒,迷醉地看表演。

  只見那女郎膚光如雪,不知搽了什麼粉,全身發出粉紅色晶瑩珍珠似的光芒來。

  她身上只剩下一點點衣服了。

  江又盛忽然忍不住,斯文盡失,站起來說:「脫光伊!」

  張子干也唱道:「除曬倨!」

  那女郎暫停舞步,咪咪笑,眼睛瞇成絲一般,嬌悄地問:「你們不怕?」

  李志深大力搖頭,「不怕不怕不怕。」

  那女郎頷首,音樂繼續,只見她背轉了身,除下最後束縛,三個男人目瞪口呆,等她轉過身來。

  可是接著女郎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她像是在前面拉拉鏈,接著,雙臂一反,似除下一件外套,可是,她身上不是已經沒有衣服了嗎?

  接著,她轉過身子,正面對著觀眾,嬌媚地笑道:「三位先生,統統脫光了。」

  她脫下的,是她的皮膚,整副粉紅色的表皮,似件夾克似搭在肩上。

  那三位先生先是雷殛似愣住,然後,像殺豬般嚎叫起來,奪門而逃。

  啊!差點忘了告訴大家,WEISUOCLUB,譯做中文,是猥瑣會所。

  乖兒

  天氣真好,公園附設的兒童遊樂場裡擠滿人。

  大多數是母親帶著幼兒在嬉戲。

  除出張詠琴與羅月玲,她倆是記者,在同一間報館任職,不,今日她們不是來採訪新聞,她們偷得浮生半日閒,跑來公園散心。

  當時兩人吃著冰淇淋,享受陽光及新鮮空氣,看著喧嘩快樂的孩子,

  覺得十分開心。

  「詠琴,你也結婚吧,早點讓我做阿姨。」

  詠琴不以為然,「擁有是一種負擔,擁有什麼就得對什麼負責,像我們這種工作,滿天下亂跑,怎好意思養兒育女。」

  「可是孩子們多麼可愛。」

  「是非常纏人的一種小動物,照顧到十七八歲才勉強可以獨立。」

  「太悲觀了,五六歲已經不差了,可是我最喜歡一兩歲那些小傢伙。」

  「你看。」

  不遠之處,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東西正在鬧情緒,看仔細了,原來那小不點硬是要掙脫母親的手,往沙池去玩耍,母親抓緊地,他不耐煩,一定要推開媽媽,爭持不下,放聲大哭。

  月玲奇這:「這麼小,一餐不餵他,他就完蛋,幹嗎推開母親?」

  「爭取自由呀!」

  月玲訝異地笑,「真是人的天性。」

  她們前邊有一張空凳,一位少婦領著女兒過來,輕輕說「坐」,那小孩乖巧地坐下,一動不動依偎在母親身邊。

  少婦轉頭向月玲及詠琴一笑。

  詠琴頷首招呼,她注意到小女孩約三四歲,梳兩角整齊的辮子,穿著花裙子,打扮得非常漂亮,不過暫時看不到她的臉。

  月玲問:「你可相信三歲定八十這句話?」「某一個程度這話不錯,好動的孩子長大了也始終活潑,有美術天分自幼便畫畫畫,不過成年後學養與修養也可以改變一個人。」

  這個時候,有一對四五歲的男孩子追逐突近,其中一個手中握著一把泥沙,撒向另一個,那個雙眼被迷,大聲亂叫,扭住對方來打。

  月玲搖頭,「太頑皮了。」

  詠琴笑,「孩子越頑劣越聰明。」

  「你真相信這個理論?」

  雙方家長終於趕來,拆開倆個男孩,互相道歉,拉著走開。

  月玲聽到前座少婦喃喃道:「這樣淘氣還成何體統,簡直像強盜,幸虧不是我的孩子,囡囡,泥沙有無沾到你?」

  上下檢查女兒一番,替她拍拍裙子,遞過水壺,讓她喝水。

  這邊剛擺平,那邊又出事,滑梯架上一個幼兒摔下來,雖然才三四尺高,也受了驚,擦傷了膝頭,剎時間亂成一片,大人一見血便慌得六神無主,反而是隨行的菲律賓傭人夠鎮定,取出身邊帶備的膠布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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