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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懂得生活的人已經不多。」他稱讚她。

  求真衝口而出,「我懂,可是生活辜負了我。」

  卻爾斯有點震盪,這個陌生秀麗的女子獨坐時是如此落寞,此刻又一如快樂小鳥,然而所說的話又似一個謎。

  「介意把名字告訴我嗎?」

  求真一怔,她不想說假名,也不想說真名。

  卻爾斯笑說:「那麼,我就叫你喂吧。」

  喂。那多親熱。

  婚姻沒有腐敗之前,她也叫過薛某做喂。

  求真說:「我喜歡,我接受。」

  卻爾斯又笑,求真看到他雪白的牙齒便高興,雖然沒想到這麼可愛的年輕人的青春都可以按鍾數出賣,但非常慶幸今晚他是她的遊伴。

  他把車子停下來,「我們到了。」

  小館子並不小,裝修精緻,吃法國菜,共十來張桌子,卻爾斯像是完全瞭解求真的心意,叫的菜式與酒,都令求真滿意。

  切開頭盤肉類,只覺鮮美無比,求真問:「這是什麼?」

  「這是雞肉絞碎了加奶油以及調味再塞回雞皮內蒸熟,來,讓我們大吃大喝。」

  「慶祝什麼?」求真笑問。

  「慶祝好好活著。」他眨眨眼。

  求真沉默,是的,這已經是一項成就,她內心忽然釋然。

  葡萄酒異常鮮美,求真要控制自己才不致於喝得太多。

  卻爾斯沒有食言,他是個聊天好手,自世界生態危機說起,到貝魯特戰爭誰是誰非,還有,美國資料衛星航行者二號此刻已飛到海皇星上空,時下的女性服裝設計笑話多多……

  求真在適當的時候加插若干意見,她又發現一個意外,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可以這樣愉快。

  時間過得真快,一下子已經九點多。

  求真是個略為孤僻的人,她很少留戀一個人一件事一處地方,但她現在不想走。

  「卻爾斯,」她忽然說:「我們可以繼續下去嗎?」

  「當然,我有的是時間,今晚碰到你真幸運。」

  這時,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吻一口。

  他那年輕的坦率熱情統共不似裝出來的。

  求真問:「你可有跳舞的好地方?」

  他想一想,「有一個地方,不知你願不願來。」

  「在哪裡?」

  「舍下。」

  「你的家在本市?」求真吃一驚。

  「我自美國搬來已經半年。」

  求真躊躇,走進人家的公寓,門一關上,事情難以逆料。

  「美國哪個埠?」

  「紐約。」

  「你是美籍華人。」求真訝異。

  他顯得有點無奈,「第三代土生,我不諳中文。」

  求真喝乾杯中的酒,「沒關係,我們仍可交通。」

  卻爾斯說:「我會跳森巴,我可以教你。」

  「我才是傑巴好手。」求真笑。

  「那麼跟我去歡樂今宵。」

  求真看到他眼睛裡去,沒有多少年前,當她還年輕的時候,她也是個極之標緻的少女,不知幾許英俊可愛的男孩子曾向她提出同樣要求,在往後的歲月裡,午夜夢迥,她也曾無限悔意,為什麼沒答應呢?

  於是這次求真聽到她自己說:「好,我們去跳舞。」

  卻爾斯並沒有一把拉起她就走,相反地,他輕輕趨向前來,低聲警告問:「你有沒有喝太多,你是否清醒,往後會發生什麼,你有無心理準備?」

  求真微笑,「我已成年,這是不爭的事實。」她反而放心了。

  「那麼,我帶你去。」

  他拉起求真的手,緊緊握著,像是怕她走脫。

  即使都是假的,感覺也極好極好。

  林夫人說得對,她們也該出來玩玩。

  回程中兩人都比較沉默,卻爾斯的左手一直握著求真的右手。車子自動排檔,一隻手已經控制得很好。

  他的家在山上一幢公寓大廈內,求真沒有太大訝異,別忘記他們的收入是大律師的三倍。

  打開門,求真看見寬敞的客廳,一角放著最新式的音響設備,另一角是張一見便想窩進去的大沙發。

  裝修得極之簡單而有品味,求真明知不該問,亦忍不住問:「卻爾斯,你的正職是什麼?」

  卻爾斯轉過頭,看著她笑,:「你已經知道我的住址,還打算問我的職業?」

  而她,連名字是什麼,都不肯告訴人家。

  「來坐下,我給你調一杯酒。」

  他用遙控器打開音樂盒子,細細碎碎輕輕,曼妙的桑巴舞曲傳出來。

  許多女性都曾到此一遊吧。

  「你錯了,根本沒有人來過。」卻爾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這一次,求真連脖子都漲紅了。

  卻爾斯不待她有猶疑的機會,一把拉起她,緊緊摟著她的腰,帶起舞步。

  求真要到一該剎那,才知道女性為何長著一條細腰。

  卻爾斯已經脫下外套,乳白的襯衫如一張薄膜似貼在他那無瑕可擊的身體上,猶如不存在一般,他的體溫肆無忌憚地發揮出來。

  求真迷茫,把臉緊靠在他胸膛,她不能形容她的感覺,即使對自己也不能夠,日後要回憶起來,也決非用文字用語言。

  這是原始的,身體與身體之間的吸引,求真忽然明白,何為那麼多人會耽於肉慾的享樂。

  卻爾斯的下巴輕輕放在她的頭頂,喃喃道:「我愛上了你的濃髮與柔膚。」

  年歲上他比她小一大截,倘若是正常發展,她會退縮,她會狷介,無論如何,不會有今夜這樣的事,但是此刻她當是享受一種服務,無牽無掛,心安理得。

  卻爾斯說:「我想再見你,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可是,」求真說:「這次約會還沒有過去。」

  「是的,冰箱裡還有兩瓶香檳。」

  他仍然緊緊擁抱她。

  她示意他請鬆一鬆手,他搖搖頭。

  如此上佳服務,這樣逼真的演技,求真訝異之餘,不由得感慨萬分,這個世界上,假的感情也許比真的好。

  「你有沒有戀愛過?」卻爾斯在她耳畔問。

  「可能有。」求真微笑。

  「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什麼叫做可能有。」

  「彼時年輕,熱情,天真,渴望……有與無之間很難分得清。」

  「我有沒有愛上你?」

  求真暢快地哈哈哈笑出來。

  她一生都會記得這件事,這幾句對白。

  她一點都沒有犯罪的感覺,痛痛快快斟出香檳,讓酒如甘泉一般注入口中。

  從今以後,王求真不再會是從前的王求真。

  人家怎麼看她並不重要,她如何看她自己才真正重要。

  那一夜並不是鬼祟地結束的。

  在天朦亮的時候,由他開車送她下山。

  臨出門之前,他還做了一杯醒胃的牛肉茶給她喝。

  卻爾斯說:「你知道我住在哪裡,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找我。」

  求真忽然說:「我是一個人的妻子。」

  他轉過頭來,年輕英俊的面孔絲毫不見倦容,「有分別嗎?」

  求真不由自主的答:「沒有。」

  「你想在什麼地方下車?」

  「你不打算把我送回家?」

  「我尊重女性的意願,等你準備好的時候,你自然會告訴我。」

  求真十分感激他。「那麼,請在轉角計程車站放下我。」

  卻爾斯把車停在一旁,緊緊擁抱求真一下,才放她下車,看著她那輛計程車駛出,方調頭離去。

  求真把頭靠在車座背上,閉上雙目,忽然呵呀一聲,她忘記付賬,他也居然沒有向她要。

  茶資,晚飯,香檳……她欠他不少。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可以這樣離去,不費分文?

  看樣子一回到家就得同伴遊社聯絡,把費用寄去給他們。

  車子到家,她才掏出鎖匙,女傭已來開門。

  背後有把聲音傳出來,「我等了你整個晚上。」

  法律上,這人仍是她的丈夫。

  以前每次見他,求真都難掩激動,但今晨她很平靜,薛某已不能控制她。

  「呵,」她說:「欲免向隅,敬請預約。」

  那人似乎十分詫異,如此幽默從何而來。

  「你整夜在什麼地方。」

  求真其實並不累,但故意打一個呵欠,「我不記得。」

  「打牌?外頭牌搭子有不少傳是老千。」

  「你有何貴幹。」求真不想同他拉扯下去。

  他坐下來,「老話一句,不做夫妻也做朋友,我想你去律師處簽名。」

  求真喝一口傭人斟上來的濃茶,「條件如舊?」

  「這幢房子一早是你名下,請你高抬貴手,我再添百分之五。」

  求真放下茶杯,她的想法同從前有點出入。

  「求求你。」

  若干年,他求她同他結婚,若干年後,他又求她同他分手。

  既然已經這樣被人討厭,何苦戀戀不捨。

  求真微笑,「明天早上十時,我會到陳律師處簽離婚書。」

  薛某猛地抬起頭來,「什麼?」

  「現在你可以走了。」

  這件事拖了兩年,兩人都筋疲力盡,形容憔悴,他再也沒想到死結會忽爾解開。

  這個早上,同過往的早上有什麼不同?

  「你怎麼會肯?」她問妻子。

  求真反問:「我為什麼不肯?」何必再拖下去,糾纏到天老地荒。

  退一步想,天空海闊,她的生命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拖著不愉快往事的屍身,又是為何來。

  「明天上午十點,請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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