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你爸把病養好了,但是他始終忘不了那種痛苦。」
「既然如此,媽,那就原諒爸爸,好不好?」
「我不原諒他?」媽歎了口氣,「我今天也不會回來了。」
「媽——」我覺得她真孩子氣。
「去拿,算我求你的,好不好?」
「好,好。」我沒有辦法,穿上拖鞋,走出房間。
我走上樓梯,敲敲爸的房門。
「誰?」爸問。
「我,爸爸,媽回來了,今天跟我睡,叫我來拿睡衣被子。」我說。
爸一怔,「為甚麼?她還是很生氣?」他問。
「沒有。」
「那麼你取了被子過去吧。」爸說。
我抱了一大堆東西,經過祖母以前的房間,偷偷的看一眼。
房門沒有完全關上,留看一條縫,大概是他不小心吧?
我向房間裡面仔細的看,只見到一個人背著我坐著。
他穿看一件白襯衫,其餘的我就沒看見了。
我略一猶疑,洗定不再偷看,這到底是不對的事。
我抱著被子枕頭下樓去,媽媽看見我便問:「他說甚麼?」
我據實答:「爸沒說甚麼,爸只是問你說甚麼。」
媽不響。
「這是基麼意思呢?你問他,他問你,乾脆和平解決算了好不好?」我問。
「你懂甚麼?別理我們的事。」媽說?
「好,是你叫我別理的,將來我對家庭不關心,你可別怪我。」我賭氣的說:「是你們把我教成這樣的。」
「你這孩子,話真多。」
「媽,我看見他了。」
「看見誰?」媽一邊理被褥一邊問我。
「那個病人。我看見他穿的是白襯衫。」我說。
「你去偷看他幹什麼?他又不是明星!」
「他穿白襯衫、好像很乾淨的樣子。」我說。
媽既好氣又好笑,「誰不穿白襯衫呢?穿白的人有多少!」
「不過他那個白,白得很特別。」我很堅持。
「別神經病了,快睡覺,明天上班去。」媽說。
「明天不用上班。」我說:「媽,星期天你也忘了。」
「這兩天,我真忙糊塗了。」媽說:「快睡覺。」
我們母女兩個躺下來,關了燈,拉上被子。
隔了很久,我都睡不看,這是史無前例的事,那件白襯衫,非常困擾我,如果我索性看到了他的臉,反而不會有這種事。
關於肺病,我看過一篇張愛玲寫的小說。
那女主角病了很久,把男朋友都病走了。然後她母親陪她去買了一雙拖鞋,她說:「唉呀,這拖鞋真紮實,好像可以穿十年的樣子。」結果第二天她就死了。
這個故事特別的悲傷;以致我看完這麼些年數,還是記得這麼清楚。
這樣的小說是好小說,輕描淡寫,不露一點痕跡。我轉了一個身,我問母親:「你睡著了沒有?」
「沒有。」母親答。、
「我也睡不看。」我說。
「心裡面數著一二三四就行了。」母親說。
「好的。」我又轉一個身。我數著數字,當我數到不亦樂乎的時候,我睡看了。
我醒來的時候,母親早已起了床,在客廳勞動了。
我看鐘,差不多是中午時分了,睡了好長的一覺。
於是我洗澡,換衣服,穿整齊了才出去。
阿好說:「小姐,吃飯了。」她捧著一碟子飯菜。
「這是做什麼?,」我問。
「送上去給那位先生。」阿好說。
「哦,給他。」我說:「讓我來幫你吧口」
「太太叫我送的。」阿好說:「小姐,你吃飯去吧。」
「阿好,我想看看那個人的樣子。」我說,「讓我來拿。」
阿好無奈只好把盤子遞給我,「當心。」她說。
「得了。」
我捧著食物上樓,敲那個病人的房門。
「誰?」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裡面問。
「我,送飯來了。」我說。
「請放在門口,謝謝。」那個聲音說。
他不肯出來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為什麼這樣怪僻呢?讓人家見見他的樣子有什麼關係。
我說:「食物不好放在地上。」這是事實。
「沒關係。」那個人又說。
然後他就沒說第四個字,我把盤子放在地上。
我下樓去,把一隻小几抬到二樓,放在他門口。
食物盤子可以放在茶几上,比放在地下好多了。
我把茶几放好,才發覺他已把飯菜拿進去了。
多奇怪的一個人。
年紀輕輕的,做事這麼鬼祟神秘,為了什麼?
我的意思是,他並不是殺人犯,他只是個病人。
生病又不是他的錯,我很同情他,但是他兩天來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下樓去吃飯,媽媽問我,「你在幹什麼?」
我搖搖頭。
「快吃飯吧。」媽媽說。她沒有跟爸爸說話。
爸看看我,很尷尬的笑笑,他手中拿著報紙。
我們家裡需要更多的人,氣氛熱鬧一下。原本來了一個客人,可以改變情況,只是這客人又是病人。
我看了他們一眼,開始吃飯。
阿好捧看那個盤子下來,我看了一眼,飯菜吃了很多,我覺得有點高興。
爸爸問我,「你今天不出去嗎?」
「不出去。」我說:「外邊的太陽這麼大,好像很熱的樣子。」
「是的。」我說:「一會兒我去剪。」
吃完飯,我換了短褲,戴了膠質手套,問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說:「小姐,你剛吃完飯,休息一下,再動手吧。」
「沒關係。」我說。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報紙,我把它們夾在手臂底下,上樓,自門縫塞進那個病人的房間去?
我自覺做了一件好事,於是我下樓剪草。
我家有一條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車從石縫裡長出來。媽最恨這些草,一長就得剪。
我倒覺得可惜,生命力這麼強的東西,應該給它們一個生長的機會。
我把路邊的草都剪齊,修得短短的,把石縫的草連根拔起,做得滿頭大汗。那個太陽真是厲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曠地工作的人。
我們還是幸福的,每天這麼曬在大太陽底下,要是活得像我們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見陽光的。
媽媽在門口叫:「你太累了,當心中暑,進來憩一會兒!」
「一會就來!」我說。媽就是這個樣子。
我又抬頭看那個窗口,這一次被我看見他了。
他沒有把身子縮回去,他也沒有笑,他只是從窗口看著我。那個窗離地下不過十數尺而已,我可以把他看得很清楚。
他有一張狹長的臉,額角很寬朗,濃眉,很薄的嘴唇。他是瘦削的,不過精神還過得去,他的年紀,非常的輕。
媽媽問:「你看什麼,進屋子來。」
我連忙說:「來了。」
我想拾剪刀,媽媽又說:「讓阿好收拾吧。」
我只好到屋子裡去。病人的年輕使我很驚震,他似乎不應該患上這個病的,不過我想我最好不要對他表示太過關心,因為媽媽會不高興。
不過,一整個下午,我都想與他說幾句話。
我在家也沒有聊天的人,我的日子,也相當寂寞。如果可以談話的,為什麼不說幾句話呢?
喝水的時候,我喝得太快,咳嗽了幾聲。
媽媽問:「不會是——」她很但心。
「媽,就算傳染,也不會這麼快,我們都打過防疫針的。」
媽媽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廚房裡,多了一隻大鍋,裡面煮看病人的衣服。
過了兩天,大家都好像習慣了一點。
不過他明天就要走了,兩天兩夜,他沒有離開過房間。
這樣子做人,生不如死。叫我一直守住一間房間,我可不行。不過我健康,我不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媽媽在問:「報紙呢?今天的報紙那裡去了?我還沒有看哪,一轉眼就不見了。」
真見鬼,媽媽平時並不看報紙,偏偏今天又找。
爸問:「你晚上也不出去,玉兒?」
「不了。」我說:「今天我想就在家裡。」
「奇怪,以往一到週末,你便像沒頭蒼蠅的出去找娛樂,怎麼今天卻一反常態?」媽取笑我。
電話鈴響了,我趁機跑過去接。是大哥!
「玉兒,叫媽媽聽電話。」他的聲音是嚴肅的。
「什麼事?」我問。
「你別管,叫媽媽來。」大哥很不耐煩的樣子。
「媽。」我叫:「大哥叫你聽電話。」
媽媽過來,接了電話,我在旁邊聽見她低聲的說:「已經下午了。沒有,你爸沒提起過……我當然氣,有什麼辦法?是的,我知道了。」
我走開去,我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在說那個病人。
我偷看爸一眼。媽放下電話又走過來了。
她問:「他明天走不走?」媽的聲音是死板的。
「明天才能與醫院聯絡,今天是星期日。」
「反正他明天就得走。」媽說:「兒子與我都這麼說。」
媽說這話的樣子很權威,怪不得女人要養兒子。
「我也是家裡一份子。」爸說:「你忘了,女兒也是。」
「玉兒懂什麼?」媽說:「她只管穿、吃、睡。」
「媽。」我抗議。
爸很鎮靜,而且聲音也不衝動,他說:「玉兒在我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