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問:「這是什麼意思,玉兒在你這一邊?」
「玉兒有同情心,」爸說:「她這一點像我。」
媽的臉色又變了,她緊閉著嘴唇。可憐的媽。
爸一直氣她,她的臉像霓虹光管一樣,變個不停。
「不管怎麼樣,他明天走。」媽媽終於說。
說完她就回房間去了,把房門關得很響。
爸說:「他不會留下來,何必在這裡受氣?」
爸爸這樣教訓媽媽也是聽得到的,雖然她在房間裡。
我低聲問:「爸,你為什麼要這樣幫他?」
爸低下頭很久。他後來說:「我不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我不明白。忽然之間爸與媽就不對勁了。
一間屋子才三個人,可是又沒有什麼對白。
我跑上樓去,阿好送上了咖啡與點心。
阿好把盤子放在茶几上,我倚在房門口等。
我要等他開門。我敲敲門,說「點心。」
他在裡面說:「謝謝。」輕得幾乎聽不見。
阿好下樓去了,但我倚在房門口等他。
隔了一會兒,他來開門,見到我,馬上要把門關上。
我連忙輕輕的用手把門頂住,我說:「我見過你了。」
他緩緩的把門拉開,我又見到他的臉。
他是這樣的瘦。
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的確是,我站在爸這邊。
「你想做什麼?」他問:「看籠子裡的猢猻?」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是這話令我尷尬。
我忽然想起爸剛才也用這樣的態度對付媽媽。
「沒有,我……實在沒有。」我結結巴巴的答。
但是我不否認我有一定的好奇心,我想看清楚地。
「我並沒有第三隻眼睛。」他靜靜的說。
我笑了出來,但是又覺得不應該笑,我垂下嘴角。
「沒有關係,笑好了。」他端起咖啡與點心。
「你的胃口很好。」我說。
「是的,我盡量的吃。」他說著想關上門口。
「我可以與你說話嗎?」我很渴望的問。
「為什麼?」他淡淡的看著我。
「我很寂寞。」我坦白的說。
「你可以出去走走,找你的朋友。」他說。
「誰有朋友呢?這個年頭。」我說。
他微笑。當他微笑的時候,他是漂亮的。
是的,爸很對,他是一個好孩子,任何人都會心軟。
「你怕細菌嗎?」他問:「希望沒有你媽媽那麼怕。」
我笑。「你聽見每一句話?」我問他。
他點點頭:「她不會駕你吧?進來。」
我跟他進房,我隨手把門關上。
「其實,這是你的家。據說你祖母會住在這裡?」他問。
事實上他的話也很多,並不像我想像中那麼絕望。
「你在想什麼?」他問:「有點意外是不是?我應該是奄奄一息的。」他看著我。
他的敏感使我不安,他是一個很聰明的男孩子,他看穿了我的心事,這使我不好意思。
他長得不高,但是一雙眼睛太亮太有神。
人人都說一個人要看眼睛,他的眼睛說他是聰明的。
「你為什麼不下樓?」我問:「我以為你體力不佳。」
「我並不受歡迎。」他說。
「你指我母親?你不會生她氣吧?」我問。
「不會,她這種態度是很正常的。」他答。
他的器量很大,這一點使我喜歡他。
我怕小器的男人,小事與女人計較個半死,大事卻擱在一邊不理,那種算是什麼男人。
「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我關心的問。
他低下了頭,喝咖啡,喝得很慢.當他吞下飲料的時候,我可以看到他喉核上下移動,他喝了三口。
我知道我又說錯了,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站起來,「我妨礙了你很多時間,我下去了。」
他抬起眼,兩道濃眉動了一動,他微笑。
我說:「與你說話很有味道。」我拉開了們。
「謝謝你的報紙。」他說。
我又笑了。他並沒有暮氣沉沉。無論他的病怎麼樣,他還算是很樂觀的,爸說得對,他是一個不錯的孩子。
我下樓,母親瞪看我。我想阿好已經告訴她了。
「你真的到那間房間裡去了?」她問我。
〔母親,我剛才發現他也是個人,也有眼睛鼻子嘴巴。〕
「你這孩子!」媽可發作了,她的目標轉移到我的身上來。
「媽媽,請你不要這麼高聲,你說的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清楚,而且他一點也不生你的氣。」我說。
爸在一旁開心的笑了,他用報紙遮著瞼。
「你笑什麼?」媽狠狠的問。
爸說:「如果你今天晚上不跟女兒睡的話,可以搬上來。」
我也笑了,「媽,算了!你別與爸鬥氣了,反正人家明天就搬走的。」我覺得我的話很公道。
媽這一次沒有回房間去,她大概也不固執了。
太陽還是很大。蟬嗚得嘩啦嘩啦的。
我的心裡儘是樓上那位客人的聲音。
明天他搬出去的時候,我在寫字樓裡,見他不著。
我喜歡他。寫字樓裡那些男孩子比起他,就顯得鄙俗。
媽媽應該讓他留下來,我覺得他像一隻可憐的小鼠,把他趕來趕去多麼不人道,他又不討厭。
晚間阿好又把飯菜送上去了。
在房間裡媽問我,「他跟你說些什麼?」
「沒有什麼,只是很普通的話而已。」我說。
「我何嘗不知道那孩子苦惱?」媽忽然歎氣。
「媽,既然如此,不如別趕他到醫院去吧。」
「但是家中留一個這樣的病人,到底——」
「這倒也是真的。」我說:「我們很難決定。」
「你看你爸那種幫看外人的情形!」媽說說又氣了,「我早知道他是那樣的人,死都嫁給他。跟了他這麼些年,飯都沒多吃幾口,有什麼享受?他卻一點也不體諒我。」
我笑笑。
我不便多說,但是我見過更苦的妻子。律師那裡——常常來一些被揍得鼻青眼腫的妻子,也有吃軟飯的丈夫。一個女人的命運,有時候很難說。
媽還在嚕嗦,「你爸什麼都不肯跟我好好的說,我的委屈,向誰說呢?真不知道上帝判命的時候,是怎麼個判法的!」她皺起眉頭。、
媽媽想得太多了,爸爸並不是那麼不堪的人物。
我問:「要是爸求你,你肯不肯讓這個男孩子留下來?」
媽狐疑的問:「他為什麼要為這個陌生人來求我?」
「我說說而已。」
「我答應,你大哥也不會應允。」媽說。
哥哥是很像媽的,他非常有主意。
我不認為我自己像爸爸。
但是樓上的孩子—也不像父親,我記得張伯伯,他是一個胖胖的人,有一張國字臉,眼睛瞇成一條縫,無論如何不是清秀的人物,不過他的兒子卻是與眾不同。
「媽媽,」我說:「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我心裡面氣,睡也睡不著。」媽說。
「別氣了,凡事想開點。」我對著她說:「好不好?」.
媽不答我,過了一會兒她說:「今天我還是跟你睡。」
阿好進來說:「小姐,老爺找你。」
我說:「媽,爸找我。」
「去吧。」她躺下來。
我只好上去見爸。這幾天我像風車似的樓上樓下的跑?真是倒霉。
「爸,你又有什麼事?」我問。
「你媽媽今天好一點沒有?」爸問。
「爸,你也頂關心媽,為什麼不自己下樓去問她?兩夫妻一直這樣子下去,是什麼辦法呢?索性你低聲下氣一番,不就完了嗎?」
爸苦笑,「你看你,玉兒,你越發沒有規矩了,小孩子別管那麼多事情,好不好?」
「爸,別直說我是小孩子好不好?我早已超過法定年齡了,什度事都不告訴我。」我埋怨,「叫我上來幹嘛?」
爸道歉的笑笑。他問:「阿德跟你說什麼?」
「阿德?他叫阿德嗎?」我問。
「是,張德。」爸說:「他父親叫他阿德。」
「很普通的名字,張德,」我搖搖頭,「他不該叫那個名字。」
「亂講。」
我說:「他沒跟我說什麼,我們只談了幾句,他不像個病人,很樂觀的樣子。」我都是據實說的。
「他很倔強,他不會認弱的。」爸說。
「這倒也是他的好處,是不是?」我說。
爸笑了一笑.
「為什麼笑?你還有很多話沒告訴我吧?媽在我房間裡也一直發牢騷。為了什麼,我不明白。」我說。
「沒有什麼,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爸問。
「趕快和媽媽講和吧,你們這樣,我都受不了。」
爸不響。過了一陣子他說:「也好,一會兒我下去求她。」
我想起來問:「爸,張伯伯是你的同學,是不是?」
「是,」爸抬頭說:「多年前的事了。」
「張伯伯以前的妻子也是你同學?是不是?」我又問。
「你問這麼多幹什麼?玉兒?」爸不耐煩了。
我連忙靜下來,什麼都不講。其實我也猜到那種故事,大哥也知道,大概爸以前喜歡張德的母親,現在心腸又軟,所以收留這孩子在這裡,媽媽當然不開心。
爸的毛病是太軟弱。其實數十年前的事情還拖到今天幹什麼?我真不明白。
當然這種故事只是我的假設。不過爸的性格,我是清楚的,他的心事很多,他的心腸太好,這對男人來說,並不是優點,我承認爸有時太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