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晚上我睡不著。
我很努力聽上面的聲音,因為祖母的房間就在我樓上,我的房問本來是書房。
但是樓上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像沒有人一樣。
如果媽媽不說,我根本不相信上面套房裹住著人。
爸把最好的房間讓給他了,真不容易。
外面的小雨,下了一整個晚上。我越是聽不見聲音越好奇,越是睡不看,結果第二天起來,眼睛一圈黑的。
媽媽問我,「昨天晚上睡好沒有?樓上有什麼聲響?」
「一點也沒有,奇怪。」
「唉呀,真是陰篤篤的。」
「媽,別來這一套嚇唬人。」
「我想了一整天,我還是決定請他搬走,與你爸商量過了,他說如果一定不肯,也沒
辦法。」
我點一點頭。
我上班去了。
律師樓一早來了兩夫婦,要辦分居。
兩個人坐在對面,睬都不睬。那位太太,年輕貌美,笑起來一定動人。但是她在這種
時候當然不會笑,誰能怪她呢?我默默的用打字機做好了分居妥協書。
下班回到家裡,雨還沒停,天氣陰涼,我收了傘。
我抬頭向二樓的房間看去,看不到什麼。阿好替我開門。
爸下班略比我早一點,他的腳步比我快。
他與哥哥在說話。我一進去便聽見哥哥這樣說:「這怎麼行?爸,難道你的孫女孫子
都不用來玩了?香港療養院多的是,為什麼不住那裡去呢?」
我心裡有點難過。
但是不能說出哥錯了,他舉例的是正確辦法。
爸不響。
「爸,」大哥說:「我知道你心腸軟,餚在朋友情份答應了他,只是他們也不替你著
想,這種事情如何行得通?把一個病人寄養在別人家裡三個月?太可怕了。」
我進去,「大哥。」
大哥向我點點頭。「爸,你仔細考慮吧。」
「好,既然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了,」爸說:「過幾天我與他說好了。」
大哥說.「爸,我不是逼你,早是說,晚也是說,一個病人——」
「我知道了。」爸一聲不響的回了房。
「真奇怪,」大哥對我說.「年紀大了的人,有時候便簡直匪夷所思、還等什麼.等一
家子都染上了肺病才請他走嗎?」
「爸是溫情主義的人。」我說。
「如果他的兒子得了病,人家會對他這樣溫情嗎?」
大哥不是說錯了,但是爸這樣錯法,也有情理。
媽媽出來問:「怎麼樣?」
大哥說:「爸在這幾天內會請他走的。」
「你回去吧。」媽說。
「我不會是帶菌人吧?」大哥笑問:「家裡還有孩子呢。」
「去去!」我說:「那我豈不是要死了?」
媽恨恨的說:「真討厭,我給他三天,如果他不搬走,我就趕他走!隨便你爸怎麼
想。」
「為什麼爸一直幫著他?」我問:「他不過是陌生人,他父母也不要他了。」
大哥說:「爸以前追求過他的母親?」
「不是笑話!」我詫異的說。
「別胡說人道。」媽白大哥一眼。
爸下來了,「療養院客滿,醫院下星期一給我電話,今天週末,就讓他住多兩天吧。」
爸的聲音是近乎懇求的,我不大明白。。
媽說:「討厭!這樣子的一個惡客!」
我說:「爸,醫院裡有醫生,對他比較好。」
媽叫大哥回去,大哥彷彿真的不欲多留的樣子,走了。
媽說:「他走了以後,屋子不知該怎麼消毒呢?」
爸問:「如果別人這麼對你,你會怎麼樣?」
「我?」媽厲聲說:「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醫院裡,你不用來咒我,為了一個陌生
人來咒我!」
我嚇了一大跳,爸實在不應該說這種話,而媽媽也不應該發這樣的脾氣,為了一個陌
生的人兩夫妻動粗!太不好了。我一時間呆在客廳裡。
「媽!你到哪裡去?」我急問。
「出去!」她沒好氣的白我一眼。「哪裡去!」
「爸——」我說:「爸,你叫媽媽回來。」
「下雨天,到哪裡去呢?」爸問,聲音很小。
媽說:「出去城買點東西。」她開門就走了。
「爸,叫那個人走吧,家裡弄得不安了。」我說。
「他星期一就走。」爸說,他好像只有一句話。
我歎了一口氣。這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還沒有見過這個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裡,好像很靜的樣子。
他知不知道我們為他鬧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廳裡,爸到房間裡去了。
阿好忽然說:「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沒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興下雨。
「是嗎?」我問。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窩在家裡,不是滋味。
當然母親也不一定是出城買東西,說不定她與朋友聊聊天,喝一個茶,就回來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個人,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好吵的。
媽媽今天是這樣的生氣,爸又不想法子調解。
我開了門,站在門口一會兒。
下過雨之後,空氣的確是新鮮得不得了。對面人家的燈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葉上
都帶著雨水。
這樣的空氣,無論對什麼人都好,不要說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們家的確是一個理想養病的地方。
這裡空氣好,靜,四周有空地,我們又人口簡單。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傳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媽嫌他,的確有點麻煩。
阿好養的那隻大狼狗油光水淨的跑過來.我蹲下來逗它,阿好看來還是養狗能手呢。
我下意識的看看二樓那個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閃,那個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風景,
發覺我抬頭看他,他才側過身子避開我的目光。
他為什麼這樣畏羞?
我站起來大聲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沒有應我?我還在那裡抬頭看,阿好的狗吠了起來。
爸出來說:「玉兒!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麼?」
「沒什麼。」我說。
「回屋子裡來吧。」爸說:「當心著涼。」
我聳聳肩,爸一直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其實我已經成年了,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
他真是還弄不清楚,但是我原諒他。年紀大的人往往忘記時間過得有多快。
我回到屋子裡,心裡納悶了半日。這個病人,看樣子很有點怪癖呢。我到廚房去取一
碗嗜哩吃。為什麼要把自己關在房閭裡.即使生病,也可以跟人談談話。
對於肺病,我知道得不多。
以前的青年一患肺病,便像判了死刑,現在當然兩樣了,現在幾乎很少人患肺病,他
是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病人,也相當容易醫好,只是過渡期間痛苦一點而已。
這個病在今天來說,不算得是悲劇了。
不過他為什麼要這樣避開我呢,我不明白。
我慢慢的吃著點心,還是想不明白。
終於我站起來,決定回房間去看書。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有什麼意思呢?阿好又不能與
我說話。
我回到房間去,才拿出書,就聽見樓上有人在踱步。腳步很輕,但是從左到右,從右
到左。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由在房間裡有好幾十個鐘頭了,總有一點悶吧?我想告訴他,
即使他不出來,細菌還是會到處飛的,沒有那個必要。
他大概已曉得星期一要搬走了。這裡靜,母親說話又特別大聲,他不會聽不到。
這可憐的人,一個人不受歡迎是可憐的。
我看著天花板?我想著這個病人,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樣子的呢?我見過他的父親,張伯伯是一個胖胖的中年人。人很溫和,但是不多說話,他常常把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掛在嘴邊,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笑得無可奈何,我要就笑,要就不笑,很簡單,但是他那被迫笑的樣子,使我難堪。
張伯伯彷彿有難言之隱。
爸爸也是這樣的,明明可以說出來的事,他又不說,使得媽媽生氣。這些人在幹麼,我都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忽然之間不想看畫了。
也許我可以與他說幾句話,使他開心點。
我坐起來,但是考慮了一會兒,又打消主意。
還是不要多管閒事的好,媽媽會生氣的。
他是怎麼樣子的呢?大概是像張伯伯。
不過病人不可能胖,他一定瘦瘦的。有張圓臉?不不,瘦人怎麼有圓臉呢?我暗笑。
然後媽媽回來了,她靜靜的推開我的房門。
「媽!」我跳起來。
「噓。」
「這樣神秘幹什麼?」我笑了。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她說。
「媽,你怎麼這樣孩子氣?」我驚異的問,她以前不會這樣。
「這次我可是真的生氣了。」媽媽告訴我。
「媽,算了,爸都說星期一請他走了。」我說。
「你不怕了?」媽媽問。
「不怕,這有甚麼好怕的?」我又笑。
媽點點頭。「你知道,你爸年輕時也得過這個病,所以他特別同情這個孩子。」
「是嗎?」我又驚異,「為甚麼家裡這麼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到今天才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