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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小凡微笑。

  母親太懂得代女兒貪婪了,王小凡有什麼資格得到一切。

  此刻的發展,比夢境中的她的一生已經勝過多多,還要怎麼樣?

  「他們都關心你的婚姻問題。」王太大抱怨。

  小胡倒是結了婚,生活不是不愉快的,三年養了兩個男孩子,一次被小凡在見他介紹妻子給她認識,那女子的門牙沒鑲好,有點突兀,不算漂亮。

  三婆婆的指示錯不了,往事同夢境沒有什麼分別。

  她要把握今天。

  至今王小凡還收著那張藥方。

  秘密

  王建暉對她的好友張秀川說:「你應診去看看你母親,她問起你。」

  秀川轉過頭來:「誰告訴你?」

  「你繼父同我通過電話,他知道我與你是好朋友,也許我會有說服力,也許你會給我面子。」

  「他錯了,他不應把家事外傳,建暉,你若介入我們家事,當心我同你絕交。」

  建暉笑,「這算是恐嚇嗎?我沒怕過,多年來我為你母親傳話不下百餘次,至今我們仍是好友。」

  「你少管閒事。」

  「秀川,她病了.進口院巳有一星期。」

  「我不關心。」

  「你不關心你母親?」

  「建暉,我可不可以不同你討論這個問題。」

  「她的情況不大穩定,秀川,我勸你莫做出會令你自己後悔的事來。」

  秀川霍地轉過身子來,「王建暉,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見,我會問,我有沒有問過你?」

  王建暉與秀川雖多年朋友,但兜口兜鼻遭此搶白,一時下不了台,也睹氣離開秀川的辦公室,決心不做這爛中間人。

  有什麼好處?又沒有酬勞,每次做好人,都損壞她與張秀川之間的感情。

  平常,秀川是最最謙和有禮兼具涵養工夫的一個人,處理人事關係尤其有一手,化干戈為玉帛是她的專長,但,別同她提起她母親。

  一提到這兩個字秀川的臉就拉下來,不可理喻。

  建暉只能歎一句每個人都有怪毛病。

  回到自己崗位,電話響起來,一聽到對方聲音,建暉便訴苦:「唐先生,秀川把我當賊似罵一頓,我不想再擔此重任,你目已同她說吧。」

  那位唐先生呆半晌,「我們有多年沒有說話了。」

  建暉原是熱心人,「我真不明白,唐先生.你與秀川,以及伯母,全部都是受過教育,最最合理的人,怎麼會搞成這樣?」

  唐先生沉默。

  「對不起,我講得太多了。」

  「不,」對方深表歉意,「這件事原應由我自己來辦。」

  建暉鬆一口氣,她掛上電話。

  一整個下午都沒同秀川講話。

  秀卅的臉上似蒙著一層黑氣,可見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建暉頗知道秀川的家事,她倆可以算是無話不談的朋友,除出極私陷的秘密.其他事都曾經拿出來互相討論,雙方也懂得為朋友守秘,這點兩人都引以自豪。

  秀川的父親是二世祖浪蕩子,家里長輩段不喜歡他,只讓他在屬下其中一間公司擔

  任一個閒職,生活很普通,手頭一緊便把工人辭退,有名無實的少奶奶什麼都自己動手,少爺愛吃愛玩的脾氣一直不改,秀川七歲的時侯,父母正式離異。

  秀川曾經抱怨:「最不好的就是,她竟上法庭申請把我帶走撫養。」

  建暉記得她笑道,「令堂若果沒做這件事,社會與你又會怪她欠缺母愛.把你丟在

  張家,飽受歧視等等。」

  「你懂什麼?」秀川瞪好友一眼,「張氏有教育基金,第三代一到十五歲,統統送英國寄宿留學,官把我判給母親撫養,我便損失慘重。

  「你太現實了,跟母親生活,到底比寄人籬下略強。」

  「什麼叫籬?那是我父親的家。」

  「你父親也並不受歡迎。」

  「我這一走,便等於自動放棄一切權利。」

  「算了,秀川,我們靠自己一雙手豈非更好。」

  那是要吃苦的,秀川的母親做過許多分工作,待遇菲薄,好幾次熬不下去,咬著牙靠借貸渡日。

  秀川有位三嬸嬸,心地特別好,時常暗中接濟她們母女,直至當家的老祖母發覺此事,表示不滿,才停止善舉。

  這個時候,秀川的父親早已另外結了婚,養下弟妹。

  老祖母如秀州去講話,秀川見到張家的氣派,便深怨母親多事.把她硬帶出去,弄得不湯不水。

  老祖母發話:「外人看你,怎麼都還是張家川字輩的人,如今搞得這樣襤褸,統共是你那不自量力的母親所害,現在你要回來已經太遲,我這裡教管深嚴,你未必習慣,我告訴你怎麼辦,你每個月到律師處去支一筆津貼費,別再到處借錢獻世。」

  這番話把秀訓臉上上一陣紅一陣白。

  她淒涼地笑看離開張家,父母不爭氣,子女多吃苦。

  沒有靠山,一沉百踩。

  那筆津直費用付到張秀川大學畢業。

  祖母去世,大伯當家,津貼立刻自動取消。

  那時,幸虧秀川已經找到第一分工作.與王建暉做了同事。

  建暉一直知道秀川與母親的感情並不好。

  建暉同情伯母:吃足了苦,盡了力,可是還不夠好,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老式女性特別喜歡給別的女性施加壓力,當年人家沒把孩子帶走,是滅絕人性,非要家家戶戶賣了肉養了孤兒,才叫合理。

  張伯母的年紀非常的輕,水靈靈容貌,說她與秀川是兩姐妹呢,不像,因為秀川是剛建型,但外型上張太太真不似秀川的母親。

  秀川說:「她結婚時才二十歲。」

  當年流行早婚,廿三歲之前不結婚就有嫁不出去之歎。

  秀川雖然搬出來住,週末也偶爾返家,有時還帶著建暉,直至她母親再婚。

  那是她與母親真正決裂的原因。

  反應是那樣強烈,秀川毅然與母親斷絕關係。

  建暉見過秀川的繼父,因此更加不明其所以然。

  唐大鈞是們非常正派的一個人,外型十分瀟灑,又是專業人士,張秀川應當為母親慶幸,但是數年來她一直採取敵對態度。

  「如果她要再婚,應該把我留在張家。」

  這簡直不似磊落的秀川說的話,建暉實在看不出留在張家有什麼好。

  張家幾個第三代女孩子都成了無聊的名媛,家道有田破落,她們身份也不是那材吃香,反而張秀川因在政府裡身居要職,叫她們刮目相看。

  沒理由秀川要調過頭來羨慕人家。

  母親與唐某旅行結婚,秀川也沒留在家中,她拿了長假,走得影蹤全無。

  回來的時候,一張臉黃黃的,人非常非常沉默,埋頭工作,拒同事於千里之外,無

  論別人說什點笑話.她一律板著瞼。

  大家感慨說:「張秀川高昇之後變了臉。」

  建暉分辯:「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有心事。」

  同秀川說起,秀川落寞的答:「我有不笑的權利。」

  因此建暉也沒有要求她改。

  可是母親病重,親雲拒絕探訪,實在說不過去。

  也不宜多管閒事吧,畢竟如飲水,冷暖自知。

  那日下班,建暉甫走出電梯,便看到秀川與一個人在說話。

  那是她繼父唐某,神情憂鬱,卻不減風度。

  建暉連忙閃在一旁,自另—個出口離去。

  她沒有聽見秀川與她繼父的對話。

  唐大鈞對秀川說:「你母親病了。」

  「我知道。」秀川低著頭,如一名賭氣的學生。

  「她渴望見到你。」

  「我無話可說。」

  「你不必說話,只需到醫院去探訪她。」

  「我不要去。」

  「為什麼?秀川,為什麼?」

  「為什麼?你應當知道,」秀川抬起頭來,諷嘲地笑,「你還來問我?」

  「你至今不原諒我們。」

  秀川拉一拉外衣領襟,向前走去,司機與車子正在等她,她不想與繼父多說。

  唐大鈞忍無可忍,伸出手去,拉住她袖子。

  秀川猛地轉過頭來,怒目相視,總算正眼看到唐大鈞的眼睛裡去,呵他一點都沒有變,過半晌秀川說:「你這算什法?」她掙脫他的手,「我說不去就不去,你以為用粗就可以?」

  唐大鈞只得歎口氣,看著她揚長而去。

  土木工程師被人叫粗人,也還是頭一遭。

  秀川上得車子,淚盈於睫,掩飾地攤開一分報紙,她不想司機看見她流淚。

  不.她張秀川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自幼飽受白眼,堂兄弟姐妹把她當野孩子看

  待,一轉背就訕笑,明明是張家之後,卻享受不到一絲權利,她今日一切所得.都靠她

  雙手賺來。

  多年來被人自一處踢到另一處,要到成年才努力建造起一個家。

  父母對她沒有幫助,只有破壞。

  她不要再去想種種不愉快的事。

  回到家她主動找建暉:「出來喝一杯。」

  「要不要男士陪我們?」

  「不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建暉來接她,見她雙目乃紅,可真是哭過了。

  建暉不再自討沒趣,一字不提好友的家事,只是說:「最近我胃口欠佳,一杯啤酒

  已可當一頓飯。」

  秀川用手撐著頭,「被你道麼一說,誰還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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