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揚而去。
小凡當下想,不要系,有力氣,敢叫日月換新天,終究會熬出頭來。
地板一格一格擦光亮,職位一步步升上去,只要肯做肯吃苦。、
但是她耳畔聽得許多許多抱怨,母親怪她不爭氣,小胡認為她不安份,胡母同人
說:「很難得來一次,像客人一樣。〕
一個下午.小凡忽然發覺,她沒有自己,在別人眼中,她是妻子、媳婦、母親,她
失去自己。
她微笑同小胡說:「我扮演得最好的角色,其口是王小凡,讓我飾王小凡吧。」
小胡一瞼鬍髭渣.指責她說:「我早就知你貪幕虛榮。」
小凡笑,「別誇張,將來我會向你證明,我沒有錯,是你委屈了我。」
她仍然提著箱子,離開另一個家,流浪到馬路上,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奇怪,她認識一些女孩子,娘家永遠有溫暖舒適的空房空床等她們回去,不知道要做過什麼好事,才能得到樣好的待遇。
小凡已經累了。
之後她嘗試過許多分工作,晚上還要進修商業管理科,疲倦到無可再倦時還得打醒十二分精神,無可奈何到最後仍得從頭忍耐。
小凡聽到背後有許多嘰嘰喳喳聲音:「作怪呢,活該吃苦。」
在說誰呢?
說王小凡?這時候,她的涵養功夫已經練得差不多,一笑置之。
私底下她同自己說:我會成功的,屆時才計分,好叫你們知道高下強弱。
生活仍然像打地道抗戰,累了,跌坐一角,腰都直不起來,混身上下泥斑,齷齪骯髒,一絲陽光都照不進來,她只知道一定要鑿通這條地道,才能鑽上地面!挺直背脊,站立做人。
這輩子給過她鼓勵的人,好似只有可愛的三婆婆。
小凡許久許久沒有見到母親,彼此並無懷念,此刻她自己也是一個草率的母親,且不幸地沒有任何擋箭牌證明她並非草率,倘若尚有一個破敗的家,倘若同床異夢的伴侶仍在身邊還可以藉詞指責不爭氣欠教養的孩子不知像夫家哪個不受歡迎的親戚。
但是忽然她得到了機會,工作崗位上有空缺,老闆堅持由她升上,多年的耕耘終於獲得成果,小凡吁出一口氣。
同事幫她慶祝:「王小姐今天生日。」
小凡好奇,有點迷茫,她竟忘記了自己生日,從來沒有慶祝,過幾歲了?
同事們狡猾地答:「智慧能幹的女性沒有年齡。」
真動聽。
喝著香檳,她看到角落有張小小的臉。
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一位少女穿著紗衣輕輕叫她一聲「媽媽」。
小凡怔住,竟長得這樣大了。
她很清楚記得,少女身上紗衣不是白色,亦不是米色,是一種自來舊的貝殼色,使她看上去,猶如古董明信片中美女扮飾的仙子。
小凡十分感動,沒想到她出落得如此標緻。
少女輕輕說:「我想搬出去住。」
小凡一怔,「搬往何處?」
「我們找到一個好地方。」
「你們?」
「是的,我們相愛。」
小凡發呆。
「我特地來說再見。」
「慢著,他是誰,他為人如何?他做何種職業?」
少女笑一笑,「不關你事。」
少女轉過身子,揚長而去。
小凡放下手中香檳杯子,索然無味。
背後傳來歡呼之聲,叫她過去切蛋糕。
她得到不少,但失去的,何嘗不是一樣的多。
對著一面鏡子,小凡看進去,那是一張成熟精明的面孔,沒有人可以再愚弄她,或是欺壓她,她挺直北脊,穩如泰山般站在她的地盤上,終於,誰也不能把她推來推去。
還有沒有歡笑聲?
或許有,但她此刻站的位置比較高,她聽不見。
慢看,小凡皺起眉頭,這是什麼?這是絲絲白髮;呵怎麼會,不是恍如昨日嗎?她提著行李自家裡走出來打天下。
她扶著椅背,幾乎站不穩,時間,時間溜到哪裡去了?
克服了一切可以想像的困難,時間卻沒有放過她。
小凡咳嗽起來,背佝僂著,忽然覺得已經老了。
她不甘心地叫起來,一聲又一聲。
大廳寬敞舒適,佈置無瑕可擊,但四周圍沒有人.
她一開口,說話簡直有回音。
母親呢,母親不最要面子,專等兒女飛黃騰達嗎?
有人告訴她「令堂早已不在了。」
小凡掩著胸口,「我女兒呢?」
「她拒絕前來,她說她生活得很好,毋需遲來的照顧。」
小凡跌坐在沙發上,廳堂的水晶燈熄滅,一片黑暗,她忽然看到三婆婆走過來。
「三婆婆,」她站起來迎上去。
三婆婆微笑:「好些日子不見了。」
「你的樣子卻沒有變。」
〔到了這個階段,當然不會變。」
三婆婆伸手來握住她的豐。
小凡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是來接我的。」
「是,你的責任已經完成。」
「我什麼都沒有做好。」小凡懊惱地說。
「夠了,來!跟我走吧。」
「可是三婆婆——」
三婆婆只是笑。
小凡大聲叫:「三婆婆,三婆婆!」
「小凡,小凡」
有人用力推她。
小凡嗚咽,「我沒做好,我沒做好。」
她哭出聲來———
「小凡,醒醒,醒醒。」
小凡猛地睜開眼,在她面前的,竟是她母親。
「媽!」她驚呼。
「夢見三婆婆了?」母親歎口氣,「也難怪你,你一向與她親厚。」
小凡抬起頭,只見紅日炎炎,原來她做了一場夢,她撲到鏡子面前,凝視自己,只見一頭青絲襯著紅顏,她仍然是廿二歲的王小凡。
她還住在家裡,母親照舊在她身邊,她仍雲英未嫁。
只聽得母親說:「那劑藥喝了寧神.我舒暢地打了一個中覺。」
小凡問母親:「有沒有做夢?」
母親搖搖頭。
王小凡卻夢見了她自己的一生。
像古代的書生,伏在桌子上,在夢中歷劫異數,待一覺醒來,一鍋黃粱米才剛剛煮熟。
小凡走到廚房,發覺藥渣還是溫暖的,她這一個夢還不到一小時。
這樣就在夢中過盡一生。
她母親在一邊歎氣,「每個老太太都曾經是手抱的幼嬰,一團粉那樣受到大人鍾愛,漸漸長大,梳著丫角辮子,與小友追逐玩耍,摔倒了,哭泣,再過一會,亭亭玉立,論到嫁娶,那樣,就到夫家賣力賣全,主持家務,養女育兒,很快就中年,再就做祖母,一下子就老了。」
小凡太知道其中竅巧,整件事有點像接了電視錄映機上的快速回捲鈕,刷刷刷,映像飛馳而過,來不及精打細算,來不及詳加考慮,更沒時間小心處理,一切已成過去。
王太太歎口氣.「小凡你要搬出去,就搬出去吧。」
小尺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我不再阻止你」王太太神態十分疲倦。
小凡笑一笑,「母親一定是對我心灰意冷。」
「幾時走.隨便你。」
小凡已經有了決定。
「等拿到房屋津貼再搬未遲。」
「什麼?」王太太揚起眉毛。
「現在有什麼資格搬出去差?基礎沒打好,徒然叫自己吃苦,為何來?」
王太太怔怔地看住女兒,淚盈於睫,「好了,好了,你終於想通了。」
小凡但笑不語。
小胡再催過她一次。
小凡鼓起勇氣說:「我暫時不想分心!我要努力工作,誰不想出人頭地闖出一番局面。」
小胡並沒有怪她虛榮,虛榮這種貶詞在九十年代已經不再管用!虛榮已變成上進的准動力。
小凡輕輕說:「人各有志。」
小胡想了想,「我等你。」
小凡驚喜,「你說什麼?」
小胡攤攤手,「已經在你身上投資三年.還能虧蝕嗎?我決定堅持到底。」他作出巨大讓步。
「謝謝你,小胡謝謝你。」
「不要讓我失望,不然令堂更要予技白眼。」
「你管她呢。」
小凡鬆下一口氣。
是三婆婆那帖藥的緣故吧!喝下去!母女心平氣和,達成協議。
可是最終小胡還是賠了本。
小凡很快高昇,接觸的社會層面,人情世故—統統與小胡的世界有了距離。
兩人漸漸疏遠。
再過一段日於,小凡不復記憶,曾經一度,她曾考慮為他與母親決裂。
與女同事說起這件事,小凡說「幸虧沒有衝動行事。」
「離婚亦是很普通的事。」
「到底大傷元氣。」
「當然,一大堆前夫在城裡走來走去,社會再開通,當事人亦會覺得尷尬。」
「當時他那麼想我搬出來。」小凡回憶。
「他不是笨人。」女同事代為分析「他當然知道那個時候不逮住你,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小凡不語。
「忘了問你,你幾乎連行季都收拾好了為什麼一下子轉變主意?」三婆婆救了她。
「什麼?」小凡笑問「你說什麼?」
女同事感慨,「是緣分吧。」
「是,是緣分。」小凡承認。
她一直未婚,與母致同住,宿舍越搬越大。
親友都說:「王太太當年顧慮全是多餘的,小凡多爭氣。」
「事業成功,品格高尚,還怕沒有對象。」
王太太又另外找到嚕嗦的題目「你有朋友沒有?標梅差不多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