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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我去了那約好的地方。

  我早到。我不是一個遲到的人,我不喜歡遲到,但是我想太太們大多數喜歡,她們習慣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沒有時間觀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裡等。漸漸我也學會等人了,很耐心的.若無其事的。心裡面想看其他的事兒,比如說上一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後悔,做好之後再敲碎,異常的可惜,畢竟都是賣得到價錢的貨物。

  牛奶杯的表面積了一層皮。這種餐廳的人就是不會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滾的,煮滾之後,蛋白質便會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更難過了一點。

  終有人叫我一聲:「薇薇?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來,那只是一個女侍,她叫我去聽電話。

  我去接電話的時候、已知道孫太太是不打算來了,真是的,為什麼這樣沒有膽子呢?浪費了我的時間。果然她在那邊說:「我的孩子有點不舒服,對不起、我們下次再見面吧!」

  我記得我溫和的說「好」便離開了、她的聲音仍然沙啞的。

  我覺得我很費了半天的時間,從選衣服到化妝出門,這位太太也真是會開玩笑,下次她約我出來,我就不會答應了,我開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氣異常的炎熱,誰也不要告訴我做人應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給我快樂,如果他能給我快樂,我會聽他的。但是張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聽太多了,聽不進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隻泥娃娃,面孔被我捏來捏去,我忽然有一種上帝的感覺,只是無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氣而已。我把它做成一個普通女子的樣子。太美麗的面孔常常給人一種「此人沒腦袋」的感覺,因為美人們都太過努力於發展她們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臉也不好,會有自卑感……

  我並不討厭孫,他並不是個好人,沒有一個好人會拋棄了老婆在外頭烏攪,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們活在一個充滿了苦衷的此會裡。

  我開了無線電,劉家昌的歌被劉文正唱得這樣美:

  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我心裡只有一個你。

  你心裡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滿手的泥往短褲上抹。

  我心中的人絕對不是孫。地還沒那個資格。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人。因為他心中沒有我,所以我終止了與他在一起,至於孫,我看不起離不了婚的人。

  我有點餓。電話始終靜默著,沒有人打過來,我始談沒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個麵包吃,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站在紗門外頭,有人問:「是薇薇嗎?張薇薇小姐?」

  我抬起頭,隔著一層紗門,我看不清楚,陽光還是那麼大,金色的影樹葉子碎碎的飄拂,無線電裡的聲音:「念你念你在夢裡,問此情何時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卻又想起你,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

  我緩緩的問,「誰?」

  紗門輕輕的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背著光,我再問「誰?」她穿著一襲半新不舊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來,地說:「我是孫太太。」

  我並沒有站起,也沒有驚訝,她決定要見我,後來改變了主意,又再後來她又決定找上門來,這麼遠的路,這麼熱的天。這個女人或者從來沒有看過費茲招羅的「大亨小傳」,但是她有那種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張很端正的臉,屬於百分之一百中國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細,我不喜歡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頭髮也梳得蠻時髦的。

  我很禮貌的問:「你要喝冰茶嗎?對皮膚很好。」

  她看著我。她然後說:「你竟長得這麼美麗。」

  我驚訝,我抬起頭,手上的冰茶潑了不少出來,我怔怔的看著她。我們兩人竟同時的覺得對方美麗。好笑的是,孫只不過是一個最最普通的男人。

  「孫先生好嗎?」我問。

  我站在瓷盆前沖洗我的手,用乾毛巾擦乾。

  「你用的毛巾都那麼漂亮。」她低下頭,「我……什麼地方都沒有去過,我就活在這個小地方,長大在這個小地方。從外頭回來的人,到底是不一樣的。」

  「其實一顆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輕輕的說:「走遍大江南北一點用也沒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緊,被自己造的繭縛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沒有用的。」

  「你們才有資格說這種話,就像有錢的才可以說錢有什麼用呢?」

  她說話很有紋路,配孫是綽綽有餘了。孫與我又是什麼關係呢?難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嗎?我也不明白。

  「你怎麼會喜歡我丈夫的?」她忽然問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說:「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世界上不錯的男人很多。」她開始尖銳。

  「對不起,我剛巧碰見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來,她說:「開頭的時候,我以為你是一個舞女,或是一個歌女的名字——張薇薇。」

  我微笑,「舞女與歌女又有什麼不好呢?她們只是沒得到留學法國的機會,各人的命運不一樣。」

  「但是你是不一樣的,我今日見了你之後,就知道你是不一樣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勾引別人的丈夫?」

  「我認為你思想上根本的錯誤。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雙方情願的,或者某一方面情願得多一點,另一方面情願得少一點。」

  「你怎麼會看得上他呢?」她問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他其實沒有見過什麼世面,他看到的,不過是這麼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挑他,當時我與一個十分可愛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個成名的商人。」她維護著丈夫。

  我啞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對他那麼好,你為他做那麼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為什麼?」

  「你會不會搓麻將?」我問。

  「會。」

  「我不會。我的時間太多,無法打發,你明白嗎?我為很多人做很多事,並不圖報答,

  但是我心中的男人我已經在五年前失去了,以後無論是誰,再也比不上他,所以誰都一樣

  我剛巧在不如意的時候碰見了你的丈夫。」

  「但他是我的丈夫!」她說。那種恨意又來了。

  「你為什麼要見我?他不再愛你了,他要與你離婚呢,假使我死了,他會去找別的女人,

  「你要每一個都看遍嗎?那多累,為什麼不與他離婚呢?成人之美是好事」

  「我不能夠,你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我說:「上次我只不過失去一個泛泛之交,我體重輕了十磅,當然明白。但是這個男人至今還認為我瀟灑,那已經值得了。我又肥了,我現在像一隻肥貓。」我說。

  「你不胖,你很美。」她然後維護起我來。她是一個矛盾與奇怪的女人。我想女人們都是這個樣子,矛盾而奇怪與寂寞,對一切都念念不忘。但是她要比我壯健得多了。

  我把顏料整理好,坐在桌子的面前看著她。

  她長得不錯,但是孫儘管太普通,孫對我也很不錯,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兒,比錦上添花不知道要高了多少倍。他對我說的是假話,是真話,我不介意。我並沒有要與他相處一輩子,但是我確實是待他以誠,再誠了沒有了,他說十點鐘找電話來,我半點半就設法自女友的飯局沈出來回家等電話鈴響,也許等得到,也許等不到,我不會等他等到底,但是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比他更好的人,就是這麼簡單。但是做了妻子的人又不一樣吧?

  她問我:「巴黎美不美?」

  我點點頭,「美。」

  「你去過很多地方?」她低著頭問。

  「該去的都去了。南極洲沒去過,深以為憾。」

  「你交際圈子一定很廣?朋友一定很多?」

  「我沒有朋友,」我溫和的說:「孫也不是我的朋友。我說過,很久很久之之前,我曾經有遇一個男朋友,那才是真正的朋友,分享快樂,分享憂慮,分享金錢,分享一切,那才是男朋友。後來也有討得我歡心的男人,然而也不過像洋娃娃、小貓小狗,好玩而已,失去了也頂難過的,就像失去了還未曾玩膩的玩具,惆悵不已,頗為思念,如此罷了。」

  「孫是什麼?」她問我。

  我技巧地回答:「一個男人。」

  「你另外去找一個男人可不可以?」她問。

  「你為什麼不問他:另外找個女人可不可以?或是你不找女人,在家陪妻子可不可以?」我說:「他不會為找死,我死了他馬上再有情婦,說不定他現在就有第三個第四個惰婦。」

  「為什麼走遍大江南北的人會做別人的情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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