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出聲。
他問我:「是不是因我是個二手貨?」
「是,」我答:「因你不是處男。」
他笑得不得了。
我們的生活就像一般小夫妻的生活平淡中樂趣無窮。
「一天早上看報紙,」尊忽然跳起說:「看看,君平找到買主了。」他揚著報紙。
「是嗎?什麼意思?」我問。
「君平訪婚的啟事。」他說。
我接過報紙,一看,果然,君平宣佈訂婚了,到像是個洋人,英文名字。
我說:「很好,我替她高興。」
尊笑:「如今我可脫苦海了。」
君平發請帖給我們,我們送了禮,由我出去買的禮物——一對手刻水晶的蠟台。但是我們沒有出席訂婚宴。這也是體貼她。
後來她就再婚了。
我在街上碰見地。她的態度很好,她恢復了信心,打扮還是那麼優雅。她對我客客氣氣。
「孩子好嗎?」她問。
「我們都老樣子,你呢,你好不好?」我問。
「還好,」她側側頭,「我現在的思想搞通了。」
我笑,「這話怎麼說。」
「我與尊不怕對看你說,我實在是很愛他的,當初為了脫離家庭犧牲,跟著他捱苦,心又不甘……落得如此下場。」
我溫和的說:「門當戶對是很有道理的。齊大非偶,尊也有不對的地方,他不應該純戀愛,他應該想到適應生活的困難。」
「你倒是總幫我說話。」
「打算要孩子嗎?」我問。
她搖搖頭。
「孩子是可愛的,將來你會回心轉意。」
她不響,我們就此告別。
我沒有告訴尊我碰見君平。我知道他們是相愛的,只是他們不懂得克服生活上的困難。
我當然知道我的一切條件比不上君平,正因如此,所以我懂得容忍,我懂得遷就,所以尊在我這裡得到的幸福遠比在君平那裡為多。
如今君平又結了婚,我胸中一塊大石才落了地。
幸虧君平與他沒有孩子,斷開了就爽爽快快的各走各路,而我的精神壓力到今天為止,也告終止,可以好好的鬆一口氣。
妻子與情人
我換好了衣服。
先是打算穿T恤牛仔褲的,那是我的常服,後來一想。不好,太隨便了,又換了襲裙子,裙子是通花麻紗的料子,其實白天也可以穿,但是我又換了下來。我坐在床沿半天!不知道該穿什麼才好,終於取出一件真絲的雲頭唐裝短打,又覺流氣,尤其是那五粒金葉子的套鈕……我想了半天,竟沒有半件可以見客的衣裳,一櫃子一櫃子的衣服,全是用來看電影逛街的!我又不大出去看電影逛街,我的工作是畫畫與做陶瓷,賣給一家畫廊維生,平常只穿一件T恤與短褲。
終於我揀了一件兩百年沒穿過的襯衫,藍白花的,配一條淡藍白褲子。涼鞋倒是新買的,一點點金色。我想化妝。但是我這個人有一張奇怪的險,一化妝就艷,不化財就像個童子軍,對於我自己的相貌,我是非常自卑的,老覺得任何在街上走過的女人都要比我漂亮。
從小到大只有一個男孩子說過我好看。那一日我坐在他床上看著他說笑話,我也跟著笑了,他忽然說:「微微,你真是越看越好看,有修養的人就是這樣。」我聽了並不高興,我不知道他第一眼看我的時候覺得我有多醜,但是他所認為的漂亮女人在我眼中都像是小舞廳裡半紅不黑的舞女。人各有志,大家的欣賞能力不一樣。
所以我一直寂寞,我一直坐在屋子畫畫,以及做我的花瓶。我的花瓶也比不上人家的漂亮,但是銷路卻很好,我不知道誰是買主.但是我感激他們,我生活得很好,但是我的約會少了一點。
今天我赴約,是去見我情人的妻子。
實際來說,孫根本不是我的情人。應該怎麼說呢?我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我們在白天很少見面,他有時候來電話,有時候不來。有時候我們去看電影,我請他,有時候他也請我。他並不是一個好伴,他長得不帥,很有點脾氣,為了我一句重話,常常三天不見面,他就是個那樣子的人。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他有一個優點,在我們約會第三次的時候,他便說:「薇薇,我妻子不肯跟我離婚,所以我只能與你維持朋友關係。」
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太太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打算嫁給他。
但是日子久了,事情變得很奇怪,我開始依賴他,一兩天見不到他,我會想念他,想念他平凡的髮型,平凡的衣服,平凡的一切。
我不能夠用想像我的女朋友們見了孫會怎麼想,這麼普通的一個男人。而我呢,我的肥皂都是自己做的,做肥皂並不困難,各式各樣的形狀,各式各樣的香味。而他……那麼普通。
但是最不普通的人在夜間還是寂寞的,他在夜間陪我說話,多數是聽我說話,他說他喜歡聽。我告訴他畢加索有個女兒叫柏隆瑪,西班牙文「鴿子」的意思,畢加索畫過很多很多的鴿子。他彷彿喜歡聽。去了東京回來,我告訴他關於語言不通的笑話,從巴里島回來,我又告訴他土人織的布有多麼美麗,他也都彷彿喜歡聽。
他只是一個聽眾,他不大疲倦,他是一個失敗的商人,自從生意失敗之後,他妻子開始對他冷言冷語,並且上街打麻將通宵不回,他就有了離婚的念頭。他說得並不多,但是把這一句那一句湊起來,也就離事實不遠了。他自然是一個心腸硬而且不能負責任到底的男人,否則字典裡不會有「離婚」兩字。
而我,我說過,我不過需要一個聽眾,而熟的聽眾永遠比陌生的聽眾好。孫對我很遷就,或是說不大關心,他認為藝術家的本質原該如此。而我是不是藝術家呢?我很懷疑。但是為了孫,我會推掉女朋友的約會而等他的電話,而那些女朋友又都是相當要好的女明友。我推說我的工作忙,她們都相信了。她們不知道有孫這個人,即使知道了她們也不會相信,因為他長得實在是普通。他根本不是我們這一條線上的人。他也並不懂得我。
但是找們在一起相處得很好,有時候他不願意出來,還是我懇求他的——「出來吧。」「我要寫幾封信。」「不見得要寫到晚上十二點吧?」「那麼十一點打電話給我。」「我有點累,你家住在淺水灣。我的車子又賣掉了,而且你堅持一切客人必須要在兩點鐘之前離開。」我笑,他有時候像個被寵壞的孩子,無緣無故的被寵壞了,而且大概是第一次,故此無限度的利用著這個機會。
有時候他電話來了,說是累,還真累,我就會大方的說:「那好,你休息吧,明天見。」有時候明天也不一定見得到,可是也就這麼敷衍看,我從來不告訴他,我心裡面其實很想見到他。這種朋友,有沒有妻子,那是不重要的,到了現在這種時代,一個男人要是自愛,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可以自愛,要是不自愛,那祖宗十八代也管不了他.不要說是妻子。女人也一樣,人都一樣。
但是他的妻子不那麼想,他的妻子認為只要天下間像我這種壞女人都死光了的話,那麼他們的家庭還是幸福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曉得從什麼地方找來了我的電話,硬是要約我見面。
我不大會吵架也不大會安慰人。她一道問:「如果你是我,你怎麼辦?你怎麼辦?」聲音是沙啞的,也就是那種傳統上潑婦的聲音。
但是我不認為她是個潑婦,我說:「假如我是你,我馬上離婚,這種丈夫要來幹什麼呢?」
「既然如比,你為什麼要跟他在一起。」她凶巴巴的問。
我說:「我沒有把他當丈夫呀,他是我認識的人。」
她不知道有沒有聽懂,然後就開始訴說她對丈夫如何的好,她的丈夫如何沒有心肝,我都很膈膜的聽著,非常的禮貌。對於人家的家事,我是不十分感興趣的,我說過,我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眾,這個年頭找,一個聽眾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假如孫先生願意做下去,我沒有理由拒絕,他要是不來了,我也不會去找他。
最後她說:「我要見你。」
我淡然說:「我長得醜,而且沒有什麼好見的。」
「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我丈夫以前也有女朋友,後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我說:「我不大喜歡這麼複雜的關係,而且我長得醜。」
「讓我見見你,那麼我可以知道我錯在那裡。」她哭了。
我相當的怕人家對著我哭,於是我說好。
今天便是赴約的日子。
我不能穿得太時髦,花俏的衣服我多得很,實在是很少穿給孫看,他不會接受,我自然也不會穿給他太太看。我早說了,我們是兩條線上的人,拉不到在一塊的,在巴黎耽了四年除了寂寞之外,一切都受點巴黎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