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著皮手套,一直想把手套拉平,他走過來,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幾乎傻掉,又是呆呆的看著他,他有沒有弄錯?我們並不認識,我們不過是喝一杯咖啡的朋友,他怎度可以這樣!再洋派也不行。
他把手臂擱我肩上,一種「我們是兄弟」的感覺,小流氓也有好處,他們有他們的方針,什麼樣的女人,該怎麼對付,他們都有分數,不會弄錯。
風吹過來,狐狸大衣領子拂在臉上,有點癢癢的,這就是要穿皮大衣的理由吧,我轉頭看他,他低頭也看我,他一句話也不說,他甚至不說為什麼要請我喝咖啡,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幾百年似的。
我說:「我有車子──」
「我知道你有車子,我不要坐你的車子。」他說。
我微笑:「你聽著,你這小流氓,我也不喜歡坐計程車,計程車髒。」
「真是個大小姐,」他搖頭,「不過,小流氓也不肯坐女人的車子,咱們怎麼辦?」
「站在這裡等天亮。」我乾脆的說。
「這樣好了,這次我坐你的車,下次你少穿那麼名貴的衣服,少擺你的架子,咱們搭公路車。」
他竟這樣跟我說話,可是我也竟然說:「好。」
他很愉快,笑一笑,眼睛亮得那麼令人不置信。
我開車門,大家上車,我開動引擎,車子駛出去。「哪裡喝咖啡?」我問。
「我喜歡你是因為你看上去寂寞。」他說。
「什麼?」我看他。
「你是那麼蒼白而美麗。」他說:「上帝忘了在你臉上染一點顏色,跳舞都跳得那麼不開心,開車也是那麼心不在焉,為什麼?」他放肆的問。
「你懂什麼?」我啼笑皆非,「我有什麼寂寞?我穿得好吃得好,有那麼好的工作,我跟你出來喝東西是因為我喜歡你,不是因為我寂寞。」
他笑笑,笑聲非常之諷刺。他問:「如果我要追求你呢?」
「追求?追求的目的是什麼?」我反問。
「得到你。」
我笑起來,「你要得到我幹什麼?我對你來說一點用處也沒有,可以跟你喝咖啡的人多著呢。」
「我選擇你。」
「你吃撐了。」我微笑。
「你真的很明白,與你在一起舒服。」他笑。
我把車了開進大酒店停車場,我們到了咖啡店,他喝咖啡,我喝威士忌。我以前只喝拔蘭地,但是最近也不能挑剔了,年紀大之後做人總得隨和一點。
「聽說你什麼都要最好的?」他問:「是不是?連茶葉都要上等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笑說:「誰告訴你這些事?」
「所以現在你肯跟我出來喝咖啡;以前你不會挑我,是不是?以前你多帥。」
我問:「現在不帥了?」
「我相信以前你也是個小流氓,是不是?」他側著頭看我,美麗的眼睛,臉頰是一條優美的弧線,「可是後來迫不得已,所以做了大小姐,對不對?」
「對對,」切都叫你說了,我怎麼辦?」我喝完─酒。
「我要追求你,丹姐。」
「別開玩笑了,像你這種年紀,應該好好的唸書,好好的找一個女朋友,花前月下,騙死人不償命,然後過那麼廿年卅年,怕老年無伴,才結婚不遲。」
他笑,「丹姐最瞭解了。」他說:「可是女孩子們都要嫁給我,我怎麼受得了?」
我也笑,「你以為我不想嫁人?我最最想嫁,都快想瘋了,只不過你知道我絕對不會嫁你這種人,所以你有安全感,所以你樂意與我來往,是不是?這年頭的人越來越壞,一個個鬼精靈似的。」我仰起頭。
「丹姐最明白了,」他忽然之間沉著下來,「但是你沒看出來,我對你的心意。」
我說:「咖啡喝完了,我明日還得早起,對不起。」
他站起來,付販,點一支煙抽,在徉火下抬起眼睛,星一般的閃亮。除了像星,他的眼睛什麼也不像。老實說,要是我今年十七八歲,我也會迷上他,跟他到處跑,希望他娶我,結婚不外是方便廿四小時在一起,日後相處不妥可以馬上離婚,生命那麼長,不想點辦法,日子怎麼過。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我是什麼年紀的人了,泡他這種小流氓,泡贏了,有什麼面子?泡輸了,我還活不活?他長得再美,是他家的事兒,我沒吃豹子膽,我不敢惹他。對他這種男孩子,只好微笑,微笑之後再微笑,咱們不是屬於同一代的人,永遠不是。
是呀,我喜歡他,不然幹嗎要出來喝咖啡,同樣地我也喜歡倫勃朗的畫,但是看管看,要想買下來就是個瘋子,這些日子,我臉上的皺紋長了,但是智慧也長一點。
他默默看我一眼,我們離開喝咖啡的地方,我開車送他,說再見,像他這種男孩子,家中永遠有女人在等她吧?妖艷的,胸脯高聳,雪白皮膚的女人。然後,他玩累了,也該娶一個像小花似的少女。我這一種類型的人是不能夠與地湊在一起的。他找我喝咖啡,是因為我懂得說話。我明白他。
把他送走之後,車子裡又空又寂寞,常常一個人來來去去,常常孤獨,為什麼在他離開之後特別寂寞?我歎口氣,他這種男孩子像鴉片,常常叫人想他的一舉一動。他怎麼把手插在口袋裡,怎麼樣輕笑,怎麼樣皺眉。
一天的工作之後,床顯得又軟又舒服,可惜只一個人躺著,我微笑,真是個老姑婆了,怎麼想法這麼古怪?
後來喬其一直沒再找我,我卻聽到不少關於他的事。小芸說:「喬其最不學好,他父親跟他母親不對,他偏偏又不爭氣,大學都沒撈到畢業,吊兒郎當,看不慣整個世界,幸虧整個世界也看不慣地,換三個系,人家博士都撈到了,他卻光棍似的回家來。」小紅說:「喬其人不壞,很有性格似的,但是他父親恨他。」小紫說:「他一回來就搭上個舞女,真好笑,喬其那樣的家世,怎麼可以去舞廳!結果他搬到那舞女塚去住了兩年,我的天,祖宗的臉都讓他丟光了。」小芸看著我笑說:「丹姐最恨這種人是不是?不學無術。」
小紅說:「但是他長得真漂亮,我喜歡他那副德性,窄窄的牛仔褲,一件到腰的夾克,他雖然花,要是請我看戲,我一定去,怕什麼,又不能吃了我。」
小紫說:「他真好看,特別是他那雙眼睛,濃眉是驚心動魄的。」
我維持沉默,這些小妞們也輕易地看到了他的優點,人人的眼光都好。那我有什麼機會?我為什麼不把他忘記?
每天下班到家,看見電話靜寂的放在地毯上,動也不動,響也不響,心裡覺得可怕,喬其不再來找我了。他這個人真是,沒想到他會找上門來的時候,他偏偏這麼做,等到希望他這樣做的時候,他又失了蹤,這個小孩子,對於他要容忍,他這麼年輕,他當然有權做他愛做的事。而我,我百分之一百可以跟別人出去玩,他也不會理我,我們都太自由。
一連七天沒有訊息,剛巧是週末,有人請我跳舞,我便去了。想到喬其也是在我跳舞的時候認識的,一整天晚上有點惆悵,請我的男人馬上覺得了,大家份外的沉默,我只是偶然的微笑,沒坐多久他便送我回去,建議喝咖啡,被我婉拒。跟喬其喝過咖啡,真是,其他的人還有什麼意思,我沒有愛上他,只是他的確比一般人要有趣得多。
我上床上得早,很累,睡得很熱。
忽然之間電話鈴響起來,第二聲的時候我立刻睜開眼睛,取起話筒。
那邊是喬其的聲音,「怎麼,跳舞跳得這麼愉快?你是幾點鐘回來的?」
我歎一口氣,終於聽到他的聲音了,啞啞的,等了多久,上次聽他電話彷彿已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但是,等一等──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去跳舞了?」
「我看見的。」他生氣的說。
我笑,「你也太霸道了,你還不是跟朋友去跳舞?不然你怎麼看得見我?憑什麼說我?」
「我知道我夠不上資格!我是個小流氓,你是大小姐,就憑你身上那套衣服,我一輩子買不起,你全身上下都是驕氣,你會在大庭廣眾之間認我是朋友嗎?你的朋友都是大商家大博士大詩人!」
我笑,「你三更半夜打電話來,就為了把我臭罵一頓?」
「我沒有罵你。」
「你這個人!」我歎口氣,「你想怎麼樣?」
「沒有什麼。為什麼你是一個大小姐?為什麼你不可以生活簡單一點?為什麼你那麼盛氣凌人?為什麼人人要捧著你?」他一口氣的問。
「你這小子真瘋了。」我說。
「我不要再見你,讓我繼續做我的小流氓。」
「我很尊重你的選擇,你要怎麼樣做便怎麼樣做。譬如說你打電話來是你的自由,接不接電話是我的自由,你當然有權利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