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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是導演無意中看到我的照片──我參加國術比賽,才得第四,不過運氣比任何人都好。」

  他笑了。

  我看著地。答是答得有紋有路,規規矩矩,然而三句不離「導演」,紅起來導演還得看他的臉色。做戲的都這樣。我這位方叔叔也是明白人,然而拍電影終歸得用小生,可惜料子越好,越難控制。

  看看他,我覺得自己老。雖然說只廿多歲,而且又長得年輕,但是不能比,一與正直的青春比,就原形畢露了。我暗頭裡歎氣。

  他是天真的,彷彿真是早上七八點的太陽,無限春光在眼前似的,我有點喜歡他,喜歡他對世事一無所知,好好的白紙總是要染污的,十年前我比他更白。算了,出來吃一頓飯,就帶上了這麼多奇怪的想法,無聊。

  吃完了導演還要去喝咖啡,我想推辭,一想回了家,左右也不過是睡覺,不如去散心散到底。

  到了他們出沒的咖啡座,導演碰見了一大幫熟人,一坐就坐過去了,剩下我與方正兩個人在一張圓桌上。導演老半天沒回來,像把我們忘了。

  方正不耐煩了。我含笑的看看他。天生明星材料,他會喜歡電影圈,這麼不甘寂寞,這麼愛熱鬧。

  他偷偷的跟我說:「玫瑰,我們先走?」

  「你不怕?」我笑問:「回頭你導演不見了人,會找,」

  「才不怕。」他說:「他知道我在那裡。」

  「好的。」我笑,「走吧,多坐也膩。」

  「來!坐我的車去兜風去!」他拉我起來,取出鈔票擱在桌面,我們兩個就這麼溜走了。他牽著嘴角,似笑非笑,很是動人。我總是覺得他的特色是動人心弦。

  街上的空氣很新,卻下著雨,雨是忽然來的。

  我問:「你的車呢?」街上映著霓虹燈的七彩,雨水一暈一暈,我有點心不在焉的問著。

  他有點尷尬:「就是沒告訴你,車在停車場,而且是開蓬的,現在又下雨。」

  我笑了。

  到現在才看清楚,他的西裝是深藍的。現在他還可以站在街上,三五個月之後,恐怕會圍上一堆影迷了,至少有人指指點點,不會放鬆他,他會不會想念如今的自由?

  「就這樣走一下好不好?」我問:「空氣難得新鮮。」

  「好好──你不怕淋雨?」他詫異的問。

  「不怕。」我說:「只怕導演現在窮找我們。」

  他低下頭笑了。我們一直走看,雨很細。

  「以前幹什麼?」我問他:「唸書?」

  他看我一眼,「別笑我,我是修機器的。」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我點點頭,欣賞他的坦白。

  「我父親開一家小小的車行,我跟他做一輩子,也沒出息。」

  我抬頭:「做明星會有出息?」

  他猶疑了一下,「至少他們給我的薪水不壞,而且他們說我會有揚名的一天。你也這麼說。」

  「是的,我沒有騙你,我見過太多的明星,誰該紅,誰該不紅,總有點分數。不要見怪,你不像車行出來的。」

  他興奮,「我希望好好的幹一干。」

  我不出聲。這是一項賭博,他贏的成數很高,但是吃這種暴起暴跌的偏門飯,還比不上守著一家小車行穩,現在跟他說,他死也不會明白,將來明白了,又來不及了。凡世事多數這樣,如今他名利心織,再潑幾盤冷水,也是徒然,我還是省點唇舌算了。

  雨忽而之間大了起來,我與他並沒有急步奔,他只是指指前面有遮蓋的地方,我們走到屋簷下去。

  他說:「這層樓就是我的家,要上去看看?」

  我詫異問:「這麼近?」這附近都是中上級的小型住宅。

  「是。」他聳聳肩,「公司為我準備的。」

  電影公司就這樣,把好好的年輕人拉過來,像買了一樣道具,塞進什麼模子裡,就定個什麼型──誰是玉女,誰是武後,誰是影帝,誰是巨星,出盡法寶,不過是想撈幾個錢,不過總算互相利用,倒也公平。

  「你一個人住?」

  「是。」他說:「我會煮咖啡。」他春著我,「請你喝?」

  我笑了,跟他上了樓,他住第十一層,小小的一房一廳,佈置可以說豪華,然而其俗無比,卻也不會比一般明星住宅差到哪裡去,公司待他是優厚的,方導演有功。

  他沒一會兒就捧出了咖啡,餚來還真有一手,另外遞過來一條大毛巾,坐在我旁邊。

  我抬頭,「幹嗎?」我問。

  「擦擦頭髮,都淋濕了。」他說:「當心傷風。」

  他做得這麼自然,我一邊用毛巾擦頭,一邊就呆住了。

  他問:「當記者,也很忙吧?」

  「嗯。」我答。

  「沒見你之前,導演說起,我還以為你七老八十的,我看過你寫的文章。」他說得很孩子氣。

  「不敢當,可不就七老八十了。」我笑。

  他脫了外套,裡面一件米色的麻紗襯衫。恐怕是他導演的傑作,教他穿,教他住,教他做人,教他做戲。

  「你不會笑我吧。」他又伸出了手給我看。

  「為什麼要笑?這是勞力。」我說:「勞力操飯吃,可貴。」

  「導演叫我說是練功練成的。」他天真的說:「不准再提車行了。」

  我笑了,「為什麼不對我這樣說?」

  他皺了皺眉,「你與他們是不一樣的──我見過另外一些記者,你不一樣。」

  「這算恭維?謝謝。」我伸出了手。

  他與我握握手,放開了。他的手強而有力,與他織致的臉不配。

  我問,「你認為值得?由電影公司把你改造成另外一個人,受他們的控制?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圈套,進去容易,一當你習慣了榮華富貴、花花世界,出來可也就難了,你年輕,有很多路可以走。」

  他驚奇了,「為什麼你這樣問?」他餚若我,「每個朋友都為我慶幸,他們都羨慕我,怎麼你倒這樣問?」

  我微笑,「我問錯了?」

  他搖搖頭,「我只是不明白──你對電影界很熟?」

  我默默頭,「我在報上編娛樂版。」

  「你覺得他們怎麼樣?很多人說他們壞。」

  「壞倒不壞,」我笑,「哪裡都有壞人,這樣子說來,報館裡的壞人並不見得比電影界的壞人少。我有一句評語:他們都太聰明了。」

  「太聰明不好?」方正奇問。

  「不好,」我說:「都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的人。你耽久了,就會明白我的話,現在你年輕,我不想掃你的興。」

  他不服氣,「你有多大了?完全一個前輩似的教訓我。」

  他替我把濕大衣掛在電暖爐附近供干,又再給我一個墊子靠背,服侍得我舒舒服服。

  「比你大八歲。」我說。

  「真的?」他一怔。

  「騙你幹什麼?」

  他細細的打量我起來。我含著笑,由得他看。他是一個可愛聰敏的孩子。方叔叔選人,總不會錯。他是好材料,我喜歡他,他不造作,自然得又不過份,一點也不油頭粉面,但是觀眾不會忘記他的臉──漂亮得太特別了。

  看夠了,他說:「也不過八歲而已,而且看不出來。」

  我說:「八年。等你有我這麼大的時候,回頭想想,就不簡單了。」

  「八年,八年後我會紅嗎?還是仍舊在車行裡?」他倒在沙發裡,「事情是難以預測的,是不是?」

  「放心,你會紅。八年,可以維持到那個時間。」

  「賺到了錢,我父母就可以休息了,弟妹可以受比較好的教育,」他說:「不用像我這樣,做個粗人。」

  我聽著他,不知怎麼,嘴邊一直含笑。電影界裡特別多孝子孝女,現在又來了一位,還沒開始,就牽念著家,皇天大概不會負他這樣的孩子。

  他忽然說:「玫瑰,我喜歡與你說話。」

  「謝謝。」我說。

  「真的,你說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話。導演,他也常常教訓我,但是他的調子不同──你認識導演很久了?」

  「很久了。十年算久了吧?所以我一直叫他『叔叔』,現在聽在耳朵裡,恐怕會覺得有點不倫不類?他學問很好,有魄力,是電影界難得的一個人物,你跟看他,聽他的話,絕對不會錯。」

  方正點看頭。

  他的小房子很暖和。

  他現時覺得跟我說話有意思,將來就不會這麼想了,將來他有隨手可得的女人,大筆的片酬,閒來喝酒賭博,反正每個人都走這條路,他最有志氣,也不過努力學習,升任導演,但是導演這麼多,他會成功嗎?恐怕不可能,以他的底子,做明星可以,不過是個牽線人兒,當導演得有腦筋?

  我看不出來,他只有一張漂亮的臉。

  八年合同,恐怕也是他黃粱夢醒的時候了。

  看著地,我有無限的感觸,任何一項職業都有起有跌,只是電影界的上落特別厲害,短短幾年而已,旁觀者都很清楚,但是當局的那些永遠迷迷糊糊。

  「你的報紙真會登我的照片?」他不好意思,但還是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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