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果然不再見他了,她答應我的事,可真做到了。
我有點愧意,沒想到她這麼有誠意。
家明過了兩個星期,才漸漸恢復正常,他常常留在家裡與孩子們玩,仍然是一個好丈夫的模樣。我為玫瑰惋惜。這麼難能可貴的女孩子,也不過只叫他思念了兩個星期,我沒有絲毫的妒忌。
愛情只是男人生活的片面。
我想到了玫瑰那天一臉的眼淚。她一直說他好,她沒有說過他半句不是。但是也為她做了什麼?他不過把她當突然而來的艷遇?
我反而想念她。
是的,我會想念她很久很久。
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我們的家還是與以前一模一樣。家明每天上班下班,把薪水拿回家來。我每天在家做那些做不完的家事。家明大概不曉得我見過玫瑰吧。
但願他不知道。
我會一直裝下去,裝作不曉得這種事發生過。玫瑰說過,他們都是這樣的,而我們,我們要生活。
戲
我坐在報館裡,無所事事,一直在翻報紙,下午總是沒有事。放下了報紙,我走到窗口去看看。報館在十樓,看下去也夠高的,車子一部接看一部,像玩具火柴盒車一樣,是下班的時候了。人家下班,我們才上班,做記者,一向如此,在報館做了十年,總算有點名目,在編著一版娛樂版,辛苦是辛苦的,忙也夠忙,但是我喜歡這一份工作。
不知道是誰在玻璃窗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還寫著一個「福」字,我疊著手,笑了笑。
這種時間,報館是空的──大多數同事都沒上班,我是沒事可做,在這裡守著,說不定有一隻兔子跳出來。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撥開了雜誌報紙,想寫一些稿子。
結果電話鈴響了。
我跑去聽,「喂!」這是我私人號碼,不用報上任何名字。
「玫瑰嗎?」那邊問。
「是。」我問:「方叔叔?」
「記性好,認得我的聲音。」那邊哈哈的笑起來。
「我們是幹哪行的?」我笑問:「大導演的聲音還認不出來,想死?有何貴幹?儘管指教。」
他笑了,笑了很久。
總有事吧?我想,既然叫得他一聲「方叔叔」,有什麼疑難雜症,可以解決的,總得替他解決才行,大概又是有新片上演了,想我不露痕跡的幫他宣傳一下。
他人很豪爽,很有魄力,而且不過份,很少有記者拒絕他,正如我自己所說:我是吃哪一行的?
他說:「打電話到你家去,家人說你在報館,這麼早就來了?忙?」
「還好,今天我當值。」我說。
「倒還看不出你做事這麼勤力,當初一個黃毛丫頭去看你出道的,那時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誰都有過這麼一段過程的。」我笑了。
他話歸正題:「有一個新人,想叫你看看。」
我哈哈的笑,「我又不是鑒定家,有什麼好看的?」
「公司想把他捧一捧,」他說:「我覺得他有資格紅起來,你看一看,給我一點意見,我們吃頓飯,好不好?」
他這樣問,難道我說不好?看一看?沒這麼簡單,所謂看,就是寫點東西捧一捧,吹一吹,務使這張報紙的讀者都記住這個新明星的名字。
當然他是不會勉強我的,我的眼角高,他不是不知道,值得寫,就寫,不值得寫,當然不提,這也很公道。
我說:「你棒的人,有誰不紅的?可惜紅了就走,改天你捧張椅子,看紅了有沒有人來挖角。」
他笑,「這算是褒我?可是也貶了不少人,真夠刻薄!」
「沒法子,幹我們這一行的……」
「看你,開口『這一行』,閉口『那一行』,你是幹嗎的?搶哪家銀行?」他說,「今天晚上七點如何?」
我看看鐘,「五點半了,回家換件衣服,剛剛來得及。」
「唉呀!你換不換衣服,看上去還不是差不多,我從小把你看大的,還怕什麼?」他打趣著。
「是個小生吧?」我鄭重的問。
「是的。」他說:「如今捧女角更划不來,如果肯脫,也根本不必捧,她們自然更有辦法,導演還得請教她們。」
「好,七點半,你在家門口接我。」我說。
「再見。」他掛上電話。
我在辦公桌上留下一張字條,說今天不回來了,壓在煙灰缸下,就回家去。
常常有人因為這種事請吃飯,這種飯最難吃,總得付出代價。有些記者貪小便宜,我沒有這種習慣,故此架子也就大一點,招人非議。
換了衣服,我喝一杯清水。我總是喝清水,一個人,懶得沖茶了,父母不在家。我在房間坐了一會兒,很是無聊。忙慣了還是多忙的好。工作多了,日子很容易捱過去,沒有事做,簡直渡日如年。
我呆呆的看看電視,七彩的畫面在閃動,沒有聲音。我看看鐘,七點半多了,下樓也差不多了,我吁出一口氣。取過大衣,推開了門。
方叔叔總是很準時的,我喜歡他這一點。
他的白色「賓利」停在我們口樓下,司機坐在前面,司機旁邊有個年輕人。他在後座。看到我,他馬上替我開了車門,我鑽進車座,關上了車門。
他說:「玫瑰,這是我的新人方正。」他馬上介紹。
我問:「是藝名?」很簡單易記的一個名字。
「是,」前面那個年輕人轉過頭來,「藝名。」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我沒有看清楚他的臉。方正,大概是導演給他取的,方方正正,沒有什麼不好。我坐在車子後面,只看到他的後頸,頭髮很長,貼在領子上。西裝是絲絨的,好像是深藍,好像是黑色。
汽車很豪氣,暖氣使我覺得疲倦,我靠在車座上,一直不說話,這也是一種享受。
方叔叔問:「怎麼,最愛講話的人,不開口了?」
我笑看反問:「誰最愛講話?」
車子停了下來,才駛了十分鐘。導演與我下車,我們三個人站在街上,導演問我喜歡到哪一家飯店,我說隨便,他定要吃法國菜,我說無所謂。
我們進入了法國餐廳,光線還是很暗,不過我可以看得清楚這個新人了。好一個漂亮的男孩子!年紀極輕,恐怕在廿歲之下,並不算十分高,瘦長條子。一雙眼睛深得有神,濃眉,嘴唇薄得倔強,笑起來卻像一個嬰兒,那種純真感情是無法形容的。他的臉獨特得很。
這麼一個小生,不紅似乎也很難,何必還要我幫忙!
恐怕方導演這一次直是為了請吃飯,獻獻他的寶。
我們挑了張桌子坐下來,蠟燭下我看看導演說:「我不說一白話!你只要把他看得牢,別放他走,就行了。」
導演眉開眼笑。他的新明星卻還不明白我們說什麼,但是他很穩重,禮貌的陪著微微一笑,無限的魅力露了出來。
當面對著一個人評頭品足,似乎真的很過份,但是我對著的是一個戲子,中國人對戲子有資格這樣做,而且我是記老,有說長道短的權利。
不過這麼漂亮的男孩子的確少見,不但五官長得好,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我心裡想:他是什麼出身呢?好還是壞?
我不硬瞪看他看,但是也看實瞄了幾眼。
方導演鄭重的對我說:「玫瑰,公司要捧他,應該怎麼做?」
我毫無猶疑的說:「登照片,照片越大越好,讓觀眾自己的眼睛看,不需要俗氣的宣傳文字。」
導演又問:「你的報紙肯登他的照片?」
「肯。」我笑,「一連登十天,好不好?即使老闆懷疑我收了你的黑錢,我也不出聲,怎麼樣?」
「太好了。照片,一連十天,一個字也沒有?」
「最後一天登名宇,讀者急死了,一定記住他。」
「玫瑰,很好,一於照你的做法。」他拍了一下桌子。
他用手搭著方正的肩膀,「怎麼樣?」他是很得意的。
我取笑,「謝謝姊姊呀。」我說。
方正並不老實,眼睛裡閃著一點狡黠,「太年輕了。」他說:「怎麼能做姊姊?」
我搖頭,「千萬別學這種油滑,一學就跟他們一樣了。」
導演說:「不做姐姐,做妹妹也是行的。」
我橫看看他說:「太沒道理了!導演,我是叫你方叔叔的,你怎麼倒取笑我起來!」
「對不起,玫瑰,」他道歉,「大家說著笑,玩玩。」
我也笑了,這此一年來,獨自在外打天下,什麼笑話沒說過?再也不忌的,然而在生人或是熟人面前,特別可以裝一下胡樣。
上了菜,我就吃。方正坐在我對面,我就信口問:「幾歲了──我是記老,恐怕可以問吧。」
「十九。」他答。
「本名什麼?」
「范家樹。」
他一直答下去:「家裡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
「現在簽了八年合同,導演說時間太長了,改五年。」
「拍武打片,導演說武打片就快沒落了,但是文藝片卻難找題材,太婆婆媽媽的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