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是那種容易誤會人的人。
我雖然放心,卻也聽從母親的勸告,略路與他疏遠一點。
那日我下班回來,覺得非常疲倦,於是小睡一刻,起身的時候,發覺家裡有客人。
母親正在與朗伯母閒談。
我聽得朗伯母說:「我們還有什麼非份之想呢,只是景昆與你們小姐很談得來,他很需要朋友,就是這樣而已。」
母親說:「你別客氣,我這個人最開通,孩子們的事,我一向不管,偶而忠告一下,也不過點到為止,他們喜歡如何便如何。」
「我……實在很為景昆擔心。」
母親說:「他那麼能幹,殘而不廢,你也應覺安慰。」
「真的,」朗伯母說:「事實上他跟平常人沒有什麼不一樣,但有哪個母親不為兒女擔心?」
母親只得賠笑。
我咳嗽幾聲,母親聽得,轉過頭來。
我去坐在母親身邊。
朗伯母看見我,高興得什麼似的,「你看你多好,有這樣的乖女兒。」
她又坐了一會兒,與母親研究一集毛衣的樣子,就告辭了。
母親說:「也難怪,她是希望看到兒子成家立室的。」
我不出聲。
母親說:「嫁與景昆這種人,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
我連忙開口,「我不打算嫁他。」
母親看我一眼,「那你自己當心了。」
「做朋友總可以吧。」我問。
「我只怕景昆多心。」
「他不會的。」
「別太肯定了。」母親說:「感情這回事與旁事又不同,要額外小心處理。」
「是的。」我答。
母親說得好,現在景昆雖沒有對象,朗伯母已經有誤會,這事恐怕得速戰速決。
我約景昆在咖啡室等。
我們見面之後,他很快覺得氣氛不對。
「為什麼吞吞吐吐,」他詫異,「有什麼話要說?」
我有點悶,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
「來,讓我來博你一粲。」他自口袋取出一副時款的太陽眼鏡,戴上去,「母親買給我的,她說戴上跟普通人一樣。」
我一呆,並不覺好笑,只覺深深淒涼,跟普通人一樣?有什麼可能跟普通人一樣?又有什麼必要跟普通人一樣?景昆自有他存在的實力,為什麼朗伯母不能承認事實?
我強笑說:「我不喜歡男人在室內戴太陽眼鏡。」
「我也是。」他除下眼鏡。
我按住他的手,「景昆,我們是好朋友是不是?」
「是,有什麼話要說?」
我仍然開不了口。
「我母親跑到你家去說過許多荒謬的話吧。」
「不,朗伯母不是那樣的人。」
「她很天真,對許多事有憧憬,你放心,我倒是很實事求是的,我並沒有幻覺。」
我很感激,沒想到他把事情先說了出來。
「很悲哀,是不是?」他的聲音降低,「我們之間不可能有另一步的進展……不過不要緊,」他又振作起來,「我所需要的,是你的友情。」
「景昆,你大明理了。」
「我能不明理嗎?儘管我這麼努力,有許多事,是我能力所做不到的。我不能陪你旅行,欣賞名勝風景,我不能陪你看電影電視看書,你說,幹什麼是用不到一雙眼睛的?我能要求旁人為我作出這麼大的犧牲嗎?」
他有點激動,我連忙拍拍他的手。
他平復下來,歎口氣。
又說:「我只能與同類型的異性談婚嫁,但是父母照顧我一個已經足夠,我不想再累他們。」
「胡說,你並沒有拖累他們,有很多子女連累父母,但那個決不是你。」
他完全恢復了,微笑道:「夠了,別再討論這個問題,否則就要變自憐狂。」
我也笑。
「媽媽很為我終身大事擔憂。」他感喟的說。
「景昆,你認為我們還應當經常見面嗎?」
「為什麼不?」他說:「你有其他的朋友,我也還有其他的朋友。見不到你,是我生活上很大的損失。」
「伯母她── 」
「我會同她解釋,她會明白的。」
「景昆,」我側側頭,「這麼多朋友之中,我最喜歡跟你相處。」
「是嗎?」他很興奮,「我很高興。」
「我覺得你樂觀、爽快、細心、敏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最主要的是,你關心我。」
「太好了,」他暢快的笑,「太好了。」
那日回家,我覺得心頭如放下一塊大石。
我以為已把該說的話都說明白,一切天下太平。
我甚為天真。
一個週末,我約了景昆,剛要出門,母親叫住我。
「去什麼地方?」
「與景昆去釣魚。」我不在意的說。
「女兒,我可是警告過你的。」母親不悅。
「我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我不經意的說。
母親似乎有點惱怒,「怎麼說明?」
我很少見到母親對任何事有這麼強烈的反應,大為意外,怔住,瞪著她。
「朗伯母說景昆數次在晚上叫你的名字,又哭,你不知道吧?」
什麼?
「叫你別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你不相信。」
我面上變色,發呆般作不得聲。
「他不止想與你做朋友,你現在明白了?」
「但是他連我長得怎麼樣都不知道。」
「他是盲人,這對他來說,有什麼要緊?」
我跌坐下來。
「我不是反對你的感情生活,但是你別給景昆有任何的假象。
我咬咬牙,「好,我這就同他去說。」
一向我與他的約會都非常準時,但今天我遲到到十分鐘,老遠看見他在約定的地方等,神情非常焦急。
「景昆。」我叫他。
他轉過身子來,抓到我的手,鬆下一口氣。
我輕輕縮回手。
由我開車到水塘去,一路上我沉默得很。
他一直引我開口。
我終於在心中編好一個故事。
「今日有人教訓我,所以遲到。」我說。
「什麼人?」
「另外一個朋友,他要約我今天,我推他。」
「誰?我認得嗎?」景昆故作輕鬆。
「我們走了有一段時間,」我說:「只不過先一段日子在冷卻狀態,現在好像又有新的希望。」
「他……」景昆的聲音變得很不自然,「你們會進一步談其他的事?」他是指婚事。
「嗯。」我答。
媽媽說得沒錯,我太大意,現在看來,景昆真的對我有意思,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可以介紹他給我認識嗎?」景昆問。
「他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
「你能看上他,他就不普通了。」
我強笑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歡我。」
「如今你抽不出時間來陪朋友了。」
「嗯。」我故意有點不好意思。
「我明白,害你們兩個爭執.不好意思。」他轉過面孔。
「他是不是很專制?」我問。
「並不,他自然想有比較多的時間與你相處。」
景民一點也不露出來。是以我一直不知道他對我不止友情,這個可憐可敬的人。
我們兩人默默垂釣,不發一語,我連魚餌都沒有放上去。我反反覆覆的問自己:我肯作出犧牲嗎?答案是:我更希望有一個可以陪我潛水打球看電影的配偶,我只是個平凡的小女人。
我歎口氣。
他聽見,微笑道:「你心思不屬,我們回去吧。」
我並沒有反對。
這次之後,我很久沒有去見景昆,自然恍然若失,又擔心他的情緒問題。
過了很久,約莫三兩個月,都沒有消息。
媽媽向我提起,「你終於跟景昆疏遠了?」
我點點頭。
「他以為你有愛侶,快談到婚事了。」
「我總得找個藉口。」
「這也好。」媽媽點點頭,「他會有一陣子傷心,但總比再拖著好;人家會怪你玩弄感情。」
我打一個冷戰。
「如果他是一個健康的人,那還可以,現在你要分外當心。」
連做朋友都不行。
是我不好,我對景昆說過許多甜言蜜語,本是為著鼓勵他,聽在他耳中,可能變為其他的意思。
正在七上八下,景昆主動找我。
他的聲音一貫親切偷快,現在我當然懷疑他是裝出來的。
他問:「許久不見,有沒有興趣去聽小提琴?」
「我不方便出來,」我也非常愉快的說:「最近我在應酬他的親戚朋友。」
「啊,」在電話中還是什麼異象都聽不出來,「能不能叫他也一起來?」
「他對音樂一點興趣也沒有,再說也好忙。」
「那麼── 」他還想建議別的方式。
「改天吧,」我說:「景昆,你要保重。」
「再見。」他掛了電話。
我伏在桌子上哭起來。
這以後,他就不再打電話來了。
因是鄰居,我們有時候在電梯上遇見,避無可避。
我不是想欺侮他,而是不忍與他打招呼,但是他有本事把我認出來。
「──是你?易?」
「你怎麼知道?」我很汗顏。
「你身上的香水,同一個牌子的香水搽在不同人的身上,會有不同的味道,一聞就認出來。」
我訕訕的問;「最近好嗎?」
他聳聳肩,「老樣子,你呢?」
「也是老樣子。」
「你應當有很大的進展才是呀。」
我不想再撒謊,我覺得說謊簡直太痛苦了,所以只是含糊的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