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蘇國棟,眼睛裡充滿懇求。
蘇把手搭在姐姐的肩膀上,「你不原諒她,也該原諒我。」
姐姐別轉面孔,她像是傷透了心。
我真想跪下來求她寬恕,一急之下,哭起來。
姐姐著我一眼,諷嘲的說:「做孩子真好哪,一哭就可以把一切解決。」
「好了好了,你們是親姐妹,」蘇國棟說:「她現在回心轉意,決定不要我,你就把我揀回去算了,免得我流離失所。」
姐姐忍不住笑出來,我含淚看著她。
她歎口氣,「我們先回家,國棟,你明天再來替她補習吧。」姐姐真是好姐姐。
「不不」我搶著說:「我不需要補習老師,我自己會得溫習功課。」
「真的?」蘇國棟大悅,「我從此可以放下這個擔子?」
「真的。」我伸出三隻手指作發誓狀。
姐姐也露出一絲笑意。
我們由蘇國棟送回家中,母親仍在那裡打麻將,她似乎根本未曾發覺我失過蹤。但是我覺得搓牌聲無限溫馨
有姐姐愛我,已經足夠。
有我自己愛自己,也已經足夠。
我現在有點明白了。
盲戀
我出名是個心急鬼,橫衝直撞。那日出門上班,因為時間晚了,更加是跑著出去,在家門口與一個男人撞個滿懷。
我馬上罵:「你這盲鬼!」
那年輕的男人愕然,朝我的方向瞪過來。
距離那麼近,我看仔細他的面孔,才發覺他真是個盲人,雙眼微微窩進去,眼珠無神。
我呆住,接著道歉:「對不起。」我只是脾氣壞,心地不壞。
他微笑,「無所謂,冒失鬼。」
我笑了。他這麼有趣.是新鄰居吧,以前沒見過。
「再見。」我急急開步走。
「再見。」他朝我擺擺手。
我臨走再看他一眼。
盲人,多麼不幸。他們的世界是漆黑一片,我忽然感激上主,賜給我目光。
那一日我都心平氣和。
下班回到家裡,母親說:「有客人,朗伯母搬到我們隔壁來住。」
我只得過去規規矩矩的叫一聲「伯母」。
母親在教會是個熱心份子,她的朋友一向很多。
當下朗伯母對我說:「易小姐,這是小兒景昆。」
我一眼看過去,嚇一跳。
這正是我早上在門口碰見的那位盲人先生。
「你好。」我只得說。
他頭一側,似乎認得我的聲音。
我索性攤開來說:「還記得今早的冒失鬼?」
他又笑,他性格開朗,很難得。
多少健康的人尚且怨天尤人,活得不耐煩。更有些懦弱的人,殘害受之父母的身體髮膚,實行自殺。
我喜歡看到勇敢樂觀的人。
「你好。」他伸出手來。
我與他握一握,「願意過來談談嗎?」
「當然。」他的聽覺非常靈敏,立刻跟著我的腳步走。
「請坐。」
他坐下來,完全知道椅子在什麼地方。
但他不如一般小說中所說,跟普通人一模一樣,甚至看不出是個盲人。
因為他的眼珠子呈死灰顏色,毫無生氣。
幸虧他的衣著打扮非常趨時,這必然是朗伯母的心思。
「你在打量我?」他問。
「是的。」
「好奇?」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意。
「是」我只得承認。
「說來聽。」
「沒想到你們也在街上走,探望朋友,我以為你們只坐在家中閱貝爾凸字書。」
「那我還要上班,光坐家中恐怕不行。」他微笑。
「你在什麼地方做事?」
「我教書。」
我很佩服,肅然起敬,「教哪一科?」
「教音樂,」他補充,「聲樂。」
我聽說過,他們對音樂的感性特強,在這方面有良好的發展。
「你會唱歌?」
「一點點。」他很謙虛。
「你怎麼去上班?」
「我比較幸運,由父母接送,有時候自己叫車子。」
我心惻然,一個人若不能照顧自己,多麼麻煩。日常生活最瑣碎之事,都令他不快吧。
朗伯母間:「你們在談些什麼?」
我笑答:「互相介紹。」
「真的,」朗景昆說;「你幹哪一行?」
「我做室內設計。」
「啊,這是盲人無法勝任的工作。」他說。
我覺得殘忍之極,面對一個比自己不幸的人,我老覺得不知欠下他什麼似的。
母親說:「請過來吃碗點心。」
朗景昆在吃東西的時候很小心,動作也較緩慢,彷彿是斯文有禮,但是我知道他好強,怕出錯。
之後他們又談一會話,才告辭。
他們一定,我就問母親:「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麼樣?」母親愕然,「你是指景昆?世上確有許多盲人,只不過以前你沒有接觸到而已,他是個很健康的男孩子,他母親為他驕傲。」
「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比許多心理不正常的人更健康。」我憐惜的說。
「你可以與他做個朋友,」媽媽說:「他比起你那些藝術家朋友來說,更可算是個有為青年,人家連香煙都不抽,更莫論是大麻這些了。」
「他是自小盲的嗎?」我又問。
「你何不自己問他,他就住十六樓。」母親說。
「我下個禮拜去看他。」我說。
我買了一大束薑花,無他,因為它香。
朗伯母熱烈的歡迎我,讓我與景昆坐在一角慢慢談。
朗景昆用力嗅空氣,「嗯,太好了,是我最喜歡的薑花。」
他彷彿像看得見一樣。
我問:「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好得很,這附近有座小公園是不是?」
「是,跟我來。」我站起來。
「我本來也想去走走,我早認清了路。」
他不是吹牛,他完全知道方向,過馬路的時候他熟悉的摸向交通燈拄。
「這裡有盲人過路設施。」
「什麼?」我莫名其妙,「有什麼?」
「你一直沒有注意?這裡一轉綠燈,交通燈便發出嘟嘟聲,過馬路很安全。」
原來是這樣,我彷彿是聽到過這種響聲,我太糊塗,與自身無關的事竟不去加以注意。
過馬路我很自然挽著景昆的手幫助他 ,他卻輕輕掙脫。
他說:「別這樣,人家會以為你是我女朋友。」
我先一怔,隨後馬上醒覺他不想我幫忙,換句話說,他不需要人同情他。
好倔強的傢伙。
小公園內空氣甚佳,有噴水池,樹木茂盛,也有花朵,只是他什麼都看不見,我仍然為之惻然。
他說:「這裡有人下棋吧?」
「你怎麼知道?」我訝異。
「我聽到有人爭論。」他微笑。
「世上君子少,尤其是觀棋者。」我也笑。
「噴泉約有十來個噴嘴是不是?」
我探頭一數,「十七個。」猜得真準。
「而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是不是?」他問。
我不好意思,「你又怎麼知道?」
「因你有那樣的壞脾氣,」他笑,「分明是被縱壞的,如果長得不美,誰來縱你?」
「錯了,我長得奇醜,又愛諸多作怪,人們怕了我,才特別遷就我。」我笑說。
他居然點點頭,「這也是一個可能,事情往往有兩個極端。」
我們吃吃大笑,我詫異的想,怎麼可能,他是我所遇見最活潑健談兼有氣質的男孩子。
他問我:「此刻女孩子流行什麼樣的服裝?仍然是美式足球員那種墊肩膀樣式?」
「不了,漸漸柔和了。」
我最喜歡我小時候阿姨穿的柔和線條。。五十年代的大圓裙及小背心,也許你不知道。」
「照片中見過。」我說:「我是六十年代出生的,」我遲疑一下問:「那時候你可有目光」
「有,我在十二歲那年才失明。」
「唉呀。」那更慘,如果完全不知道這花花世界是什麼情景,反而好過,他曾經得到過,此刻又失去,那才是最難過的呢。
「那你對這世界是有記憶的了。」
「是。」他說:「我知道蘋果有紅有綠,輪船汽車各有巧妙,影樹的羽狀葉子,以及女孩子的皮膚要白才漂亮。」
「發生了什麼?」
「汽車失事。」
「上天!」
「我也曾經痛哭失聲,不過事隔多年,已漸漸平復。」
我搖頭歎息。
「我覺得你這人很爽直有趣,我大多數的朋友對我的殘疾都視若無睹。」
「那也是應該的。」我說:「他們是你工作上的朋友,不會談及個人問題,我跟你又不同。」
他不出聲。
「你不介意我同你談談吧?」我問
「不,我也需要傾訴的機會。」
「我很佩服你。」
「早幾年我還是很孤僻的,現在也許是年紀的關係,我想開了。」他微笑。
我仔細的留意,他笑中並沒有苦澀。
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人。
我們隨後散步回家,我便告辭。也許他還有其他的事要做,他生活相當活躍。
此後我時常約會景昆,我們甚至一塊兒出席音樂會.一個月約見兩次面,因他是個很聰明理智的人,我有很多疑難,都與他商量。
我們漸漸變得很熟。
母親警告過我,「朋友之間要劃一條線,不要太親密,人家到底有異於普通人,你要顧到他的自尊心。」
我回心想一想,自覺並沒有過火之處,朋友也可以定期見面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