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見面。
到了家,健健才發覺她把程傑空前絕後的劇本也一起帶了回來。
她花兩個小時把它讀畢,毋須偏見,也覺得故事普通之極,她把它扔在一角。
第二天,她照常去開工。
程傑並沒有成名。
他那套戲結果也沒有開成,據說拿著本子到處找老闆,處處碰釘子。
有接近半年的時間,他一點收入也沒有,天天泡在影人茶座裡,戴著墨鏡,穿著時髦的衣服,之後,程傑沉寂下來。
健健與他剛相反,大有越做越旺的姿態,漸漸工作人員對她的稱呼,由阿健變為健姐。
因為搶手,她的酬勞加了又加,還得排期輪候。
英姑笑,「沒想到古裝片又流行回來。」
健健應一聲,「喻古諷今,比較容易說話。」
「健健,我下個月到英國去看看情形,或許跟你媽生活,你不會反對吧。」
健健笑,「你也應該享幾年清福了。」
「那麼,這個攤子交給你了。」
健健點點頭。
「有沒有後悔入了這一行?」
「怎麼會,」健健笑,「慶幸還來不及。」
「這圈子不容易找到理想對象。」
健健還是笑。
眼淺,還沒有見到富貴榮華臉色就變的人太多太多。
又過了半年,老英姑正式移民英國退出。
健健做了接棒人。
忽然有一天,在外景地,正忙,她聽得有人招呼她,「健姐。」聲音好熟,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她放下工具,轉過頭來,看到程傑,呆住。
程傑搓著雙手,「健姐,有事找你商量。」
他胖了,一年不見罷了,老了許多,代替從前那份剛健的是三分憔悴。
健健看著他,像是不認識他的樣子。
女主角機靈,看到這種尷尬情況,連忙幫健健解圍,「阿健,過來看看我的辮子,小程,你有什麼話快說,人家正忙呢。」
程烹只得長話短說,陪一個笑,「我接了一個戲。」
健健呵一聲,「那很好呀。」
「仍做副導演,」程傑欠欠身,「導演知道我同你熟,想問問你四月有沒有期。」
健健一怔,連忙答:「我的期已排到六月。」
程傑急,「能不能挪一挪,我們下星期開拍。」
健健笑,「你說今年四月?我說的卻是明年四月,對不起,實在不能夠,你們找別人吧。」
女主角在那邊一直叫:「阿健,還不過來,擺架子?」
健健飛似過去。
再轉過頭去,那程傑已經離去。
女主角這時冷笑一聲,「這種人,活該!身在福中不知福,嫌人不夠好?結果不負所望,可給他找到更差的了。」
健健十分感慨,原來她是次失意,人人都知道,只是包涵著,對她好。
女主角說下去:「我最看不得這等輕狂人物,抖起來?這麼容易?」
健健不出聲。
「最令人難過的是,平時看不出來,還以為他挺穩重可靠。」
健健終於說:「是呀,都掉了眼鏡。」
三言兩語,大家使把落魄的人物丟開。
「健健,說真的,你幾時升為健姑?」
健健駭笑,「不要打趣我。」
「屆時我已人老珠黃,」女主角歎息,「束之高閣,退位讓賢,可是您老人家仍然穩居寶座,後輩統尊你稱健姑。」
健健連忙說:「別打趣我。」
「這是真的,幕後人員工作生命長得多,若干年後,你可以寫一本回憶錄。」
健健只是笑。
「我來教你,你此刻起就作準備。把我們這些人的照片收集起來,分門別類,將來一定用得著。」
「導演叫你呢,去試燈光吧。」
女主角這才放過健健。
建健蹲下,喝一口茶,忽然之間,她看到自己鬢腳已白,已成了一個中年人,大家真的健姑長健姑短地叫她,她仍然勤奮工作,安份守己,但人已經老了,三十年已經過去。
戲總是要做下去,人們看戲,人們也演戲,有時已分不清哪一部份是戲,又哪一部份是人生。
健健的頭越垂越低,她似想看進將來,看看自己會不會有家庭,有兒有女,以及有一個負責任的丈夫。
她還沒有看到,已經聽見美術指導大聲說:「健姐救命,珠花掉下來了。」
健健連忙奔過去救命。
難以置信的真相
林子良投考宇宙公司那一日,就知道他與宇宙董事之一同名同姓,大老闆的姓名,亦叫林子良。
子良不以為意,這原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
他順利地被錄取,職位薪酬還算理想,轉瞬間做了一年。
同事間相處相當融洽,子良年輕英俊活潑爽朗,特別受女孩子歡迎,男同事亦不討厭他。
對他較為冷淡的,只有資料室的梁忠,人稱忠伯。
但正如小王說:「忠伯是老臣子,在宇宙服務超過廿五年,他有權不言不笑。」
子良尊重他,見了面,只點點頭,並不寒暄。
梁忠眼中疑惑漸減,沉默管沉默,漸漸已無警惕之意。
因為職務關係,且又相當好學,子良耽在資料室的時間,比別的同事為多。
感覺上他與梁忠相當熟稔。
一個星期六下午,子良沉迷在資料中,無意離去,有人遞給他一杯香噴噴的咖啡。
抬起頭,原來是忠伯。
他連忙道謝。
忠伯忽然開了口:「我下個月退休。」
「呵,」子良由衷地說:「那真是榮休。」
梁忠笑一笑,「小職員,出賣勞力,換取菲薄薪酬,同光榮無緣。」
「服務超過四分一世紀了吧。」
「整整三十一年,我是跟隨林子良的父親林公遠出身的。」
忠伯口中的林子良,自然是宇宙的大董事。
子良沒想到在一個冬日下午,忠伯會同他說起舊事,大抵是因為即將退休,有感而發吧。
「你也叫林子良。」梁忠看著他。
「是的。」子良笑笑。
梁忠抬起頭,瞇著眼,上了年紀的人,集中精神回憶或沉思的時候,通常都會有這個表情。
他說:「我記得很清楚,二十年前那個人,也叫林子良。」
子良大奇。
什麼,還有人叫林子良,這麼說來,宇宙公司,前後一共出現過三個林子良?
將來有了孩子,一定要替他取一個比較特別的名字,免得與他人重複。
忠伯說下去,「不過你同那個林子良,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子良暗暗好笑,那當然,世上哪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
「二十年了。」忠伯喃喃自語。
子良瞭解他的心情,退休前夕,他把所有的陳年舊事都淘澄出來。
他做的咖啡實在香。
「那個林子良,是一個極壞的壞人。」
子良不由得笑了,世上真正的壞人,是很少的,正如世上真正的好人,也非常稀罕,大多數人都有苦衷,時忠時奸,不時做著變色龍,梁忠是老式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比較簡單。
「那一年,董事長剛訂婚沒多久。」
聽到這裡,子良警惕起來。
咖啡這麼香,分明是加了些許撥蘭地,喝多幾杯,梁忠許有酒意,說起天寶舊事,子良不是沒有好奇心,但是牽涉到董事長,而且又是他的私事,不聽也罷,聽多錯多。
子良溫和地說:「忠伯,我約了人,時間到了。」
他很婉約地截止這次談話。
梁忠點點頭,識趣地站起來,退回原位,戴上老花眼鏡看報紙,保持緘默,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那是個潮濕寒冷的下午。
一走到街上,呵出口白氣,子良才懊悔,這實在是聽故事的好日子。
那一年,董事長林子良剛訂婚……發生什麼事?另外一個林子良,扮演什麼角色?
還是不聽的好,他只不過是一個小職員,許多事,知來無益,不知不罪。
子良又覺得釋然。
這天之後,再往資料室,忠伯已恢復沉默,直至他離職那日,都沒有再多講話。
接代他位置的,是位年輕的小姐。
子良恍然若失。
他的好奇心被撩起來,二十年前……
宇宙公司的公共關係部每個月都出版一份精緻的內部月刊,其中記錄看來職員的升調去向,甚至是婚姻大事。
合訂本,子良的心念一動,資料室裡一定有舊的合訂本,廿年並非一個長日子。
他終於找到了他要的資料。
正確日期是廿一年前的夏季,歡迎林子良博士加入電腦組……詳細履歷下是林君一幀護照照片,唇紅齒白,是個美男子。
翌年,電腦組的名單已沒有他的名字。
這個忠伯口中的壞人,只在宇宙任職一年。
子良又查閱董事是林子良的訂婚消息。
篇幅實在太顯著,子良無法忽略。
照片中一對新人正捧著香檳杯子祝酒,她是個美人,毫無疑問,令子良吃驚的是,是董事長肥胖黝黑,驢頭驢腦的外型。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子良有點慚愧,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靠一張臉吃飯不行。
但他心中,已隱隱約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其中有桃色的成份吧。
這個林子良,同那個林子良,在宇宙公司聚了頭,為著一個女子,起了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