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也有不喜歡她的人,為什麼?關公也有對頭人,不必細究理由,不過既然健健立定心思,不與人為敵,對方亦無可奈何。
她與程傑感情漸漸成熟。
程家開頭持觀望態度,程氏家長多多少少希望女方是個用腦謀生的人,印象中健健靠手作為生。
見過她,又十分歡喜,女孩容貌清秀,樸素可愛,是個穩重人,時下青年男女十三點佔多,意見多得不得了,光說不做,頗叫大人吃不消,這女孩沒有這種流行病。
因而默准。
聰明的健健,當然知道其中竅巧,只是不出聲,她不是一個沒有城府的女孩、又懂得以不變應萬變。
攝影棚裡大學生越來越多,導演、編劇、攝影、演員、美指,許多均自海外大學電影、戲劇,以及其它學系畢業,到底是賺錢的好地方嘛,當然吸引到人才。
大致上來說,讀書多些,人也大方合理些。健健不介意聽他們高談闊論,也有人因此心高氣傲,咄咄逼人,健健便退後一兩步避開這等鋒芒,她懂得應付。
她實在學了很多,看了很多,領會了許多,外婆說得對,與困在打字室不可同日而語。使健健擔心的是外婆的身體不比從前,最近老抱怨困。
程傑安慰她:「六十多歲了,你不能期望她同我們一樣。」
他說得對。
「早上讓她睡多點,零七零八的通告。你來接。」
健健點點頭。
程傑很會逗她開心,拿著杯子當錄音機的麥克風,扮記者訪問她:「請問新進髮型師傅,哪一位女演員最最漂亮?」
健健笑了,「都長得標緻。」
「她們有沒有內在美?」
健健又答:「想必不會令人失望,不過我與她們不熟,純粹工作來往而已。」
「有人批評你——」
「自由社會,自由發表意見,多好。」
程傑大笑,「健健,我真佩服你對答如流,許多人應該跟你學這一分圓滑。」
過一會健健說:「率直有率直好處。」
「不一定,想到什麼說什麼,即是不尊重人,絲毫不考慮到對方感受,亦即是壓根兒瞧不起人,有誰會相信他對老闆也這麼率直?」
健健心中釋然,笑了起來。
她心情非常好,因而說:「我也來訪問你。」
「請。」
「副導演先生,請問明年有什麼計劃?」
「成家立室。」程傑非常坦率。
「公事為先。」
「公私應當並重。」
健健笑。
「我當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晉陞導演。」
程傑從來沒有跟健健提過這一點,她不禁詫異地呵一聲。
「計劃正進行中,但是不想那麼早公佈,先著手搞好本子,然後找老闆支持,唷,十劃還沒有一撇呢,不過你不會設出去。」
「拍什麼題材。」
「無謂好高騖遠,當然是人力物力可以控制的題材,題目作得大有什麼用,編導演能力有所不逮,還不是非驢非馬。」
健健頷首。
「做創作要知彼知己,彼當然是指觀眾。」
程傑的道理已十分通明。
「來,健健,給一點意見。」
「我?我在本行日子還淺,還沒有資格發言。」
「怕什麼,健健,說出來。」
「我不過管梳頭罷了。」
「可是你心靜、目明、耳聰,一定觀察到不少。」
健健笑笑,「我認為無論是編導演,最好是為戲,不是為自己,最好的表現要奉獻給戲,而不是為出突出自己。」
程傑聽得呆住,健健講得真好,簡單,明瞭,在任何合作關係中,至怕有人不顧大局,忙不迭突出自身鋒頭,一邊又企圖把同事壓下去,一有這樣的人存在,整件事便會崩潰失敗。
偏偏這樣的人又多得不得了,如果是婚禮,他一定要做新娘,如果是葬禮,他要做死人。
程傑不禁搖頭歎息。
「做導演得統領這班人,令他們安份守己,把事情做好,」健健搖搖頭,「是非常痛苦的一份工作,因為這一行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不散漫不羈。」
程傑苦笑,「你不是。」
「我?」健健微笑,「我是小卒子,怎麼敢放肆。」
程傑坦白地說:「你在我心目中地位,可真的不輕哩。」
健健不語。
萬花筒哈哈鏡似一個行業,多少人在其中打滾,浮浮沉沉,上了岸的有,溺斃的也不少,健建決定學她外婆般安份守己。
過了秋天,英姑終於不得不到醫院去作全身檢查,報告出來,並無大礙,醫生同健健說:「老人病,年紀大了,體力衰退,多陪陪她,減少工作,別太勞碌。」
英姑反而要安慰健健,「差不多了。」
健健惶然。
「聽說程傑要開戲做導演?」
健健點點頭。
「我替你擔心,這一來,你倆的地位可懸殊了。」
健健看著遠方,沉默片刻,她答:「我不會沾他的光。」
「他讓你沾,你就名正言順的沾,不要使意氣,他若不叫你沾,也不要勉強,順其自然,百步之內,必有芳草,不必死心塌地。」
健健點點頭。
說時容易做時難,要這樣磊落灑脫,真要有點智能才行。
她把雙臂抱在胸前,不言語。
外婆身子不好,工作量大半落在她身上,忙得團團轉,早出晚歸,有時借化妝間一角尼龍床上眠一眠又當一個晚上。
程傑忙著籌備策劃新戲,更加抽不出時間,兩人有點疏遠。
關心的朋友問健健:「程傑的新戲,你不效力?」
「他那個是時裝片,用不著我。」健健淡淡含笑說。
「男朋友的戲要多多留神呵。」
健健忽然保護自己起來,「大家都是好朋友。」
人家聽了這話,知道弦外有音,不再言語。
程傑的電話來,她不一定在家,她也沒時常覆電,怕他不方便接聽。
外婆問:「他變了嗎?」
健健答:「也許沒有,也許只是沒有時間。」
外婆點點頭,「他覺得有比你更重要的事要做了。」
什麼事都在老英姑的意料之中。
「你在忙什麼?」
「女主角嫌頭飾千篇一律,我把珠子拆散了,看看有什麼新花樣。」
英姑說:「把這幾顆透明寶石串一起會不錯。」
「可是,排個什麼花式呢?」
「垂直做流蘇吧,遮一遮她的高額頭。」
「說的是。」健健笑。
那個晚上,她沒有睡好。
她知道要失去程傑了。
聽他要開戲,就知道有這麼一天,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不過快比拖好。
才走了一年多,健健十分惋惜,她是那麼喜歡他。
希望他的戲賣座,一炮而紅,從此安枕無憂,千萬不要跌將下來,打回原形。
生日那天,程傑派人送花到化妝間來,幸虧人少,健健悄悄把花拿到接待室,插到空花瓶。
她實在不想張揚。
這也許是最後一束花,一種禮貌,一個簡單的手勢:「喂,叫道具去訂束花送到……約三百元左右即可」,健健見太多了,根本不能算什麼,人貴自知,切忌自作多情。
她希望他會來個電話,大家吃頓飯,但是沒有。
就這樣淡出了。
倒是女主角,特地買了一隻別緻的寶石胸墜送她,「健健,我記得你是這個時候生日。」
「謝謝。」
「英姑好嗎?」
「她決定退休。」
「有你接班,當可放心。」
「我哪裡能同外婆比。」
「在我們眼裡,卻是青出於藍哪。」
健健需要這樣的鼓勵。
那日收工,走到片廠門口,聽見有人叫她:「健健,健健,這邊。」
許久沒有聽見這把熟悉的聲音,健健鼻子一酸,轉過頭來,不忘掛上笑容,正是同戲子們接觸久了,不自覺也沾染了習慣。
「程導演,好嗎?」
程傑似沒聽出那一絲淡淡的調侃,興奮的說:「上車來,我們一起去喝杯東西。」
健健只得上車去。
「這是我的劇本,請你過目。」
健健接過那厚厚的本子,「一定很精彩吧。」
「精彩?這種字眼不足以形容它,簡直空前絕後。」
健健看著程傑,沒料到他會頭輕腳重到這種地步,十分吃驚。
程傑亢奮到極點,「我們日以繼夜搞了個多月才把它寫出來,它是有生命的一個故事,工作人員被它感動落淚。」
健健比往日更加沉默。
「我們一定會有個好開始。」
建健微笑。
他們在一個著名的茶坐落腳,甫坐下,程傑已經碰到熟人,身不由主地過檯子搭腔,一聊半晌,留下健健一個人呆坐。
他回來,向健健道歉,健健識趣,「不如走吧。」
又有人叫程導演,他躊躇。
健健說:「我先走,你慢慢聊。」
程傑拉住她,「健健,你似不能分享我的成功。」
健健一聽,真正呆住了,有三五秒鐘,她覺得似有硬物塞在嘴裡,作聲不得,她想解釋,想對程傑交待她此刻的心情,但是只呆了一分鐘,她忽然想通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夫復何言,還有什麼好說的。
健健忽然笑了,「你說得對,我是一個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人。」
也不理程傑聽不聽得懂,轉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