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到傍晚,一抬頭,發覺秘書馬嘉烈在身邊,「咦,你怎麼回來了?」
「馬利打電話給我說你在公司趕工,我反正沒事,回來看看你可要幫忙。」
「你真是可人兒,我會報答你,這,這同這裡,」碧瑤把文件翻給馬嘉烈看,「都需要把數字證實,整理妥當之後,打進電腦,印十來廿份,星期一下午三時備用。」
「是,何小姐。」
過一陣子,上司也出現了。
「這是幹嗎,」碧瑤問:「你來幹什麼?」
上司凝視她一會兒:「星期一下午會議不用改期?」
「當然不用,你沒看見我今明兩天打算趕通宵嗎?」
「一切恢復正常?」
碧瑤瞪他一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我幾時不正常過,對,這一段第三節,你看看我攻擊愛克米公司會不會措詞過激。」
呵沒事人一樣,真不能小覷年輕貌美的女子。
碧瑤看看表,打算同馬嘉烈在八時許一起吃飯,然後回來再繼續努力。
「沒有約會嗎?」她問。
馬嘉烈牽牽嘴角,「那種約會,有什麼好去?看電影,喝杯茶,海旁散步,弄得人疲馬倦,毫無得益,不如回來加班,既有收入,又能學習。」
真有智能。
碧瑤抬起頭,恍如隔世。
剛巧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馬嘉烈去接聽。
「何小姐,吳兆基先生找你。」
碧瑤抬起頭來,茫然反問:「誰?我不認識這個人,我不在。」
「是何小姐。」
馬嘉烈自然會去把此人打發掉。
寫字樓的落地長窗看出去是滿城的霓虹光管,何碧瑤有種再生的感覺。
好不容易走到這個地步,不能自毀長城,一定要把這條路好好走下去,想到險處,不由得全身顫抖,汗流浹背。
馬嘉烈看到她神色不對,問道:「何小姐,沒事吧?」
碧瑤說:「我很好,來,先去吃頓豐富大菜,回來再忙。」
下個禮拜,還要找裘裘解釋一番,恢復友誼。
呵,以後再也不恨任何人,可以忘記統統忘記,不能忘記的丟進大海。
新生
七八公分的雪在溫哥華來說已是盛事,早上起來思敬一拉開窗簾便看到粉妝玉琢的雪景,園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跡屬於覓食的小動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賈二爺見一室皆亮,還以為是日光,誰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內所致,他推開窗戶一看,外頭扯絮拉棉地,還正在降大雪。
用來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過。
上星期日撥電話到多倫多,聽鄭伯母說,下了近兩公尺雪,鏟個半死,那邊情形是比較可怕。
所謂鄭伯母,其實是思敬的朋友鄭宇淑,思敬的女兒小昆叫她鄭伯母,思敬覺得好玩,也跟著叫。
其實小昆叫錯了。
宇淑嫁給姓王的人家,應該是王伯母才對,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後連本姓都不能保存,故稱鄭伯母。
呵,忘了講一句,小昆已是大學生了。
當下思敬口中喃喃說:「豐年好大雪。」便取過照相機,披上羽絨大衣出去拍照。
按了十多張,小昆在門口叫:「媽媽,時間到了,要出門了。」
思敬問:「學校可關門?」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只得速速梳洗。
車房裡兩部四驅車,有備無患,小昆說:「媽,你用平治,我來開蘭芝路華。」年輕的她預備大顯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擠,不如你我合用一輛車,也為他人著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輛高大英勇的吉甫車開出去出風頭。
「媽——」
「我不放心讓你駕駛。
小昆溫柔地看著母親,媽媽都是一個模子裡鑄出來,能擔心多久就多久,永無止境。
「好好媽媽,你說什麼就什麼。」
思敬感動,「小昆,你就是這點可愛,從不叫媽媽傷心。」
「言重了,媽媽,開車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輪帶動的好處。
思敬感慨,「你看我們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覺,擁被而眠,古代才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電費,現代人也做不到。」
駛到山腰,思敬咦一聲,有車拋錨,司機站在路邊朝他們招手。
小昆馬上說:「媽媽別理他,我們時間擠逼。」
思敬慢車,按下車窗,吹得一臉雪,「什麼事?」
那司機一邊跑過來一邊說:「我的車不動,我今早必需準時到市中心見工,請載我一程。」
「媽,別去睬他,江湖守則是別讓人搭順風車,還有,自己也千萬不可乘順風車。」
思敬卻對那陌生人說:「快上車。」
小昆長歎一聲。
那人上了車,脫下帽子,母女才發覺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這座山已被洋人戲稱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國人。
那年輕人本來焦急得臉都紅了,上了車,還頻頻看表,車子駛到山腳,才鬆口氣。
思敬問:「什麼街?」
「請在溫哥華酒店放下我即可,我過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車靠邊。
年輕人間:「請問貴姓?」
「我姓于。」
「兩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謝謝你們。」
思敬解釋:「我姓于,我女兒姓洪。」
年輕人一怔。
車子停下來,小昆不耐煩地說:「到了好下車了,後會有期。」
那年輕人只得頷首再道謝下車而去。
小昆立刻教訓母親:「對陌生人不要說那麼多。」
「看樣子他不像壞人。」
「壞人額上鑿字嗎?」
思敬笑,「有些鑿流氓二字,有些鑿癟三二字,不過亮眼瞎子看不出來。」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會計,已在一間公司實習,于思敬呢,卻在讀大學二年級,選的是她自小嚮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學令她年輕,她同小昆說:「假使我發現一枚新星,我會以小昆命名。」
思敬記得當時女兒沒好氣地答:「媽媽,我真替你高興。」
為什麼不呢,的確值得慶幸,卑詩大學並非那麼容易錄取成人學生。
思敬才不理會人家怎麼說,她照穿華倫天奴套裝及黑嘉瑪貂皮去上學。
一日有一外國同學走過來對她說:「這位女士,把動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為。」
思敬眼也不眨,抬頭說:「你弄錯了,我這件是尼龍毛的充頭貨,不過千萬別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裡分得出真同假,只要當事人肯承認不是真貨,也就罷休。
小昆怎麼想?
小昆只想母親開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學問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鐵路華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情況,漫天風雲,衣衫襤褸,無片瓦遮頭,結果鐵路造成了,官方無一字記錄華工功績。」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學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奧地利人。
那日放學,思敬在圖書館留到五點,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發覺早上拋錨的房車經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麼,於是說:「媽,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說,人永遠不會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親。」,
回到家,思敬換過舒適的衣裳做功課,小昆做晚餐。
「媽,今日我們做雞湯麵。」
「什麼菜?」思敬最怕捲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過唐人街?」意外驚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處超級市場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將來怕還有楊乃武。」
「有錢賺,為什麼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與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鮑曼大衣,一比港貨,連稅才半價,剛想試,一位台灣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價都不還,立刻付現款,穿著就走,盒子都不要。
黃人現在的氣派不一樣了。
名牌一減價,廣告全登在中文報紙上。
開頭還有人擔心排華,可是此刻人多勢眾,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華人不排他們就好。
什麼都要自己爭氣。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這雪一日不停。」
電話鈴響,小昆去聽,半晌,抬頭說:「是父親,想同你說幾旬。」
思敬很平靜地答:「有話好說,還離婚呢。」
小昆只得說:「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們很好,不過爸,我看到一隻卡蒂亞手錶,型號是——,你替我帶來?好極了,幾時?過了年,也好,不,我沒有固定男友,溫哥華什麼都好,淨有二難,一難找工作,二難找男朋友,哈哈哈哈哈。」又說很久,才掛斷電話。
冬季有幾個大節,洪某要陪新太大,大抵不會有空來看女兒,再說,小昆也大了。
「爸說一月頭他會抽空來幾天。」
思敬不語。
「他問可否在客房住三兩日。」
思敬忽然厲聲說:「你當心我連你這個姓洪的都趕出去!」
小昆噤聲。
那一夜思敬看書看到深夜才睡,不再同女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