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門鈴。
是星期六,誰來?鐘點女傭要到下午才上班。
思敬披上外衣,起床去看。
小昆也警惕地醒來。
偌大房子,到底只得母女王人,四通八達,什麼都看得見,焉得不小心。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人,踏雪而來。
門一打開,他滿面笑容。「于小姐,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謝謝你。」
思敬這才想起昨天之事,「呵,我們真替你高興。」
小昆在母親身後尖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們住址?」
「進來再說,外頭冷。」
青年人說:「我叫江永光,兩位早。」
「喝咖啡還是茶?」
「我喝熱可可,加一半牛奶。」
小昆冷笑一聲,把我們家當茶餐廳。
思敬間:「江永光,你幹哪一行?」
「會計。」
「啊,」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原來是師兄。要向他請教的事多著呢,立刻和顏悅色起來,「江永光,可可裡可要加些肉桂粉?我們還有芝士吐司。」
思敬當然知道女兒,不禁暗暗好笑。
當下她對年輕人說:「恭喜你,這回子學以致用。」
「昨天若不是你們義載我一程,勢必遲到,雖情有可原,印象分必然大減。」
思敬說:「不會的,真才實學,那怕這種小小意外。」
正客氣,小昆卻打蛇隨棍上,「那麼江永光,你要設法報答我們才是。」
「我正想請客吃飯。」
思敬怎麼好意思,「待雪晴再說吧。。」
「氣象局說今天中午即晴。」
小昆搶著說:「那麼,下午出去喫茶。」
「我一時正來接你們,即刻去訂位子。」
「對。」思敬想起來,「你怎麼找到我們住址?」
「呃,」那年輕人摸一摸鼻子,「我記住你們的車牌號碼,我有朋友在交通部處理電腦記錄。」
「咦,那不是機密資料嗎?」
「也不算啦,他們常把地址賣給郵遞公司寄廣告之類。」
小昆說:「下午見。」
他走了。
人倒不是壞人,可是心思十分縝密,有心結交她們母女,看樣子是對小昆有意思。
年輕真好。
小昆轉個身出來,「媽,這是你買給我的禮物?」
「是。」
小昆手上搭著幾件時裝,「你買那麼多梵薩昔給我?」不置信的樣子。
「七折,很划算。」
「媽,梵薩昔只適合兩種人穿,一是十五歲少女,二是小歌星明星。」
「胡說,你還年輕,穿上好看。」
「媽媽,我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年輕了。」
思敬氣餒。
「媽媽,我很感激你,不過,還是退回去吧。」
「那條褲子留給我。」
「媽媽,那是條茄子色起金色花紋的彈性牛仔褲。」
「你管我呢!」
下午,思敬卻沒有穿上它出去。
江永光有備而來,開了一輛好車來接。
為著小昆,思敬有意無意打聽他的事情。
什麼年紀了,同父母住嗎,住宅在哪一條街?可是卑詩大學高材生,還有,有無親密女友?
江永光極之磊落,一一作答。
他的年紀要比外型大一點,不,不算能幹,找工作已有一年,有時人挑他,有時他挑人,若不是為著老父,一早已回香港找機會。
他是土生,家裡做瓷磚生意,廠開在蘭裡,老父每日仍然花三小時在來回交通上,母親去年故世,說到此地,年輕人雙目潤濕。
思敬忍不住有點感動。
這年輕人不錯。
思敬本來打算把自己的事也向他透露二一,問人家那麼多,不讓人家問可不行,但是江永光卻沒有問及她們母女私事。
這叫人欣賞。
他說:「我住在林蔭路,你們卻住在綠林道。」
小昆笑,「這一帶以前一定是茂盛的森林,你瞧路名就知道了:北林路、羅賓漢路、兔子裡、白鹿道……」
「也難怪,開發才百多年。」
「什麼都新簇簇,不比我們,一隻花瓶就五百年歷史。」
接著小昆向江永光打聽許多關於會計一行在當地就業的情況,江君詳盡地一一解說。
兩個年輕人正式交換電話,江永光可是一點不放鬆,「下個星期六我同樣時間來接兩位。」
小昆更直接:「明天有什麼不好?」
「明天我陪家父。」
「啊,」小昆說:「那是極應該的。」
思敬微笑,大家有話直說,多好。
不准母親多說的小昆自己卻說了很多。
回到家,她的結論是:「多個朋友總不錯,住得近,可互相照應。」
緣法到了,自然有機會結識。
星期天,思敬正在看報,小昆叫她:「媽媽,媽媽,父親說訂不到酒店,無論如何要收留他。」
恩敬一聲不響,走過去,把整座電話連揮頭拉出來,摔到牆角去,吆喝女兒:「你有完沒完?」
小昆垂頭喪氣,「好好好,我明白了。」
思敬坐下來測度,這樣嚕囌,自然是洪某新家庭出了紕漏,那邊沒事,他怎麼會想到這裡。
整整四年,都不見他如此熱心。
當年拿著他的贍養費,帶著小昆,一籌莫展,幸虧有大姐替她出主意:「婚姻失敗是很普通的悲劇,不過你中學出來就嫁人,經濟不能獨立,卻是至大的慘事,以你的情況,是移民的好,把房子賣了,到那邊去足可以置兩幢花園平房,便宜那間付個首期款子租出去,貴的那幢自住,屋價可以付清,洪某那筆錢,存銀行等收利鈿,千萬要守住,別貪圖別的,你自己呢,趁空進修,充實自己,有了學問,過事較為沉著,人家要害你,你會得反擊,一步一步重頭來,可別著急,也不用驚徨,他糟蹋你,不要緊,有一日,你生活得更好,看也不要再看他。」
什麼都給大姐說對了,現在,聽見他名字都討厭,終於有一日,對他會一點感覺也無吧。
去年大姐來探訪她,住在她家。
大姐十分感慨:「你看你思敬,女兒那麼大了,與你多麼親厚,明年又可取大學文憑,聽說校方已打算聘請你,連工作都有了,居住環境這麼好,又離了那些無聊的親友,連我都羨慕你,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哪有這麼好?大話是安慰成分多吧,不過聽在耳中,思敬卻有點自得,她總算學會處理生活了。
她不允許任何人,特別是洪君,來擾亂她平靜的新世界。
下午,思敬像所有女性那樣去逛公司,買化妝品,理發……心境漸漸平靜。
過去的事不用再提。
過兩日,接江永光電話,親切的聲音:「我去唐人街,要不要順路帶什麼?」
「我家很少用唐人街物品。」
「我也贊成就地取材,不過家父想吃火腿。」
「多謝關照。」
「那麼,我們星期六見。」
星期五下午另有稀客。
思敬早放學,小昆尚未下班,門鈴一響,思敬放下筆去開門,先頭沒認出來,只見客人是個中年人,禿頭、身型壯大,隨即怔住,噫,這不是洪昭翔嗎?
他見到她也呆住了。
她完全擺脫了他所認識的拘謹、土氣,此刻不施脂粉,一臉朝氣,穿著大毛衣及一條色彩斑斕的緊身褲,比實際年齡小了十歲不止。
呵,世上真有脫胎換骨一事。
思敬立刻說:「這裡不歡迎你。」
洪昭翔有點自慚形穢。忽然心虛,「小昆——」
「她還沒下班,你稍後才與她聯絡好了,別再亂按門鈴,不然我會撥九一一召警。」
思敬並未提高聲音,不知怎地,洪氏卻相信她真的會那麼做。
當初他對她,也實在太過分了一點。
分手是很普通的事,但不必做得那麼無情,那麼絕,相處那麼久,孩子已那麼大,他不該狠狠踩她。
洪昭翔知道自己的事,苦笑,提著行李離去。
他有許多朋友,不愁沒有地方借宿。
思敬輕輕把門關上。
她一字不提這件事。
但是小昆傍晚接到父親電話,還是趕出去了。
要到深夜才回來。
星期六一早又要外出,「父親有一份文件給我看,是他的遺囑,一會兒請江永光等等我。」
思敬當然隨她去。
小昆是他的女兒乃不爭的事實。
江永光早到了十分鐘。
「我特來欣賞你們花園。」
「春暖花開的時候,還真正不錯。」
「下過一番心血的吧。」
「我們有一個日裔園丁。」
思敬怕他失望,故說:「小昆有事出去了。」
江永光好似一點不在乎,「那麼,我陪你去喝茶。」
「不等她嗎?」
「留一個字條好了,我們到瓦斯鎮去,我知道一個吃希臘菜的地方,那煨菜做得之好——」
「去吧。」思敬抓起大衣。
江永光小心替她穿上,折好翻領。
上車時先打開車門,讓思敬先上,然後回到駕駛位上。
思敬很少讓人如此服侍,十分舒暢。
一路上思敬說著,初到貴境的窘事,怎麼樣為著原則,同洋人吵架:「我的車稍微碰到他的後檔,他聲勢洶洶撲上來,我說:『你要打我嗎?車上還有一個女孩,你也想揍她嗎?既然如此,不如召警。』
「他怎麼樣?」
「他叫我賠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