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是母親的錢,面子亦是母親的面子,這個許家,其實是母親的家。
饒是如此,許惠願還是同年輕的女子去看電影。
而且,不止是看電影吧。
他從來不與她們母女去看戲。
剛才,他回來的時候,荀慧真想問:「海角驚魂好看不好看?」
母親同她說,小時候曾隨外公去看過那個戲,那時她才幾歲大,只記得是部黑白片,戲中有個壞人,歹毒地纏住一家人不放……並不好看,不知為何拿來重拍,可見題材真正缺乏……
母親喜歡迪士尼的長篇卡通仙履奇緣。
那夜下雨。
荀慧悲哀地知道,她那幸福平靜的家庭生活將告結束。
母親願意犧牲,但那是不夠的,父親對妻子多年的犧牲已產生厭倦。
這樣看來,她勢必不能照著母親的老路走。
原來荀慧以為她可以帶著豐盛的嫁妝到王京那裡去過一輩子愉快而平靜的生活,現在看樣子不行了,那並非一個好辦法。
天雨並沒有停。
王京來接荀慧上班。
荀慧說:「這種天氣真像我在英國的第一個秋季。」
王京陪笑:「但願那個時候我在你身邊。」
荀慧自顧自說下去:「那是我生命中最蒼老彷徨的一年,感覺上隨時活不下去也無所謂。」
少年的她失戀,心情壞到透頂。
王京小心翼翼地勸道:「任何挫折都會捱過去。」
「王京,」荀慧忽然問:「要是你看見你父親同女朋友在一起逛街喝茶,你會不會告訴伯母?」
王京吃一驚,「家父不是那樣的人。」
「假設呢?」
王京笑,「家父只是個小職員,哪來的多餘時間精力。」
荀慧不耐煩了,「假設!」
「呵,」王京想一想,「我不會。」
「為什麼?」
「也許那樣事很快就會過去,何必在母親心頭造成一個陰影。」
「假使不過去呢?」
王京並不笨,已經覺得事有蹊蹺,故看著女朋友說:「也是越晚給她知道越好。」
「何故?」
「不知道她就不傷心,多揀一個愉快的日子。」
「也許早一點知道會有幫助呢。」
「什麼幫助?已變的心即系已變的心。」
沒想到王京對這種問題看得如此透徹。
那日下班,回到家,天已暗,看到客廳還未開燈,荀慧就知道事情不對勁。
「媽,我回來了。」
許太太抬起頭來,倦容滿面,「這雨,直下了兩天一夜。」
荀慧只得回答:「可不是。」
許太太看著窗外,「我忽然想起極小的時候的雨天趣事。」
「媽,」荀慧走過去,「說與我聽。」
「那時我還在上海,到大姨媽家去做客人,約是五六歲吧,天忽然下雨,姨媽因吟道:『喲,落雨天留客』,據說我聽出話中有話,不一高興了,立刻說:『我要回家去』。」
荀慧陪笑,「媽幼時真聰明。」
許太太猛地抬起頭來,「呵,荀慧,那歲月都流向何處去了呢。」
荀慧過去摟住母親,「媽媽,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許太太黯澹地笑了。
她說下去:「昨夜我做了一個夢,自己還很小很小,四周圍有外婆,母親,姨媽,以及保母阿寶姐,眾人談笑甚歡,一覺醒來,發覺這些人早已逝世,一個都不在人世間了,唉。」
「媽媽,你還在,我還在。」
「荀慧,人生其實並無太大意思。」
「你還得看著我結婚生子呢。」荀慧微笑。
「你不會離開媽媽吧。」
「永不。」
「幸虧你是個女孩。」
真的,許家要男孫來幹什麼,既不教又不養,多年來責任統統推在媳婦頭上。
「荀慧,我有話同你說。」
「媽,我聽著。」
「你父親外頭有了人。」
這不是真的,荀慧一直想,這種對白只有在五十年代的電影中才會出現,真要命,現在她被逼在現實生活中接受如此窩囊的情況。
「對方要求他離婚。」
荀慧聽見自己的聲音淡淡說:「離就離好了。」
許太太抬起頭,「我也對他那麼說。」
「不過,」荀慧的語氣益發冷淡,「分了手他就得搬出這個家。」
「我也那麼同他講。」
「這樣一個家,不是年薪一百萬可以頂得住,」荀慧說:「他近半百的人了,還剩幾年工作能力,應當明白,如今物價如此昂貴,事事從頭開始,需要何等樣勇氣,他也該瞭解。」
「荀慧,你講得太對了。」
「他明天就可以搬出去。」
許惠願回來了。
剛剛聽到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
「荀慧,我同你母親的事,不容你插手。」
荀慧抬起頭來,「我母自有智能,我並無諸多指示。」
「那最好不過。」
「可是我母亦系我最好朋友,我們凡事有商有量,這回也不例外。」
許惠願看著女兒:「別忘記我是你父親。」
「是,生理上的父親,我已決定站在母親這一邊。」
「你鼓勵母親離婚?」
荀慧站起來,「此刻已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再差幾年就要踏入廿一世紀,我們還能鼓吹一夫多妻制嗎,那是違法的。」
許太太用手撐著頭,這個時候才說:「惠願,你走吧。」
許惠顧躊躇了。
明明是他要走,可是到妻女開了大門請他走,他又猶疑起來,怎麼,沒有抱著他大腿痛哭懇求他?反而請他速戰速決?
他說:「財產方面……」
許太太抬起眼:「別人不知道,你是明白的,兩層公寓,全是我父給我的嫁妝,一筆現款,存在銀行滾利息已有幾十年,用的還是父親公司的名義,你想分什麼?說。」
許惠願蹬蹬足,「這個家,怎麼耽得下去。」
他取起外套,又離開家門。
荀慧跟著說:「媽,我出去一會兒。」
「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去找鎖匠來換鎖。」
「荀慧,需要那麼絕嗎?」
「媽媽,做得絕的不是我們,相信我。」
許太太擺擺手,任由女兒去安排。
一整晚,荀慧都似聽見父親用鎖匙開門的聲音,驚醒,側耳靜聽,卻沒有那回事。
大抵換鎖是不必要的,不換他也不再會回來。
父親的開門聲曾給荀慧的童年帶來無限喜悅,五六歲的她曾琅琅地唱:「五點半啦,爸爸回來啦!」那時,父親下班的時間準確無比,那時,父母都年輕力壯,那時,幼小的荀慧沒有煩惱。
荀慧終於落下淚來。
她跑到鄰房去看母親,母親似睡著了。
離婚之後,她勢必更加寂寞,荀慧本人又有工作及應酬,不能時時刻刻陪著她,真不知她該如何打發時間。
母親轉一個身,在夢中叫:「媽媽,媽媽。」
荀慧更加心酸。真的,母親尚有母親。
第二天,她在辦公室撥一個電話到父親的公司。許惠願聽到女兒的聲音,有點意外。
荀慧說:「為母親著想,我希望你三思。」
「你的口氣與你外公何其相似。」
「我十分相信遺傳。」
「都認為我許惠願是垃圾。」
「沒有人那樣想,你太多心了。」
「我回來亦無意思。」
「那麼多年的夫妻了,有商有量,你們何不乘郵輪環遊世界。」
許惠願沉默。
「什麼地方都不如家舒服,你倆旅遊期間,我負責裝修家裡。」
「荀慧,你反而把我當小孩了。」
「父親,外邊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好玩。」
「我有數目。」
談判失敗。
荀慧只得掛上電話。
那日下班,許太太仍然在搓牌。
聽見女兒回來,轉頭說:「荀慧,正想同你說,叫王京告假,我們一起到溫哥華去住上三兩個月。」
什麼?
牌桌上的伯母立刻說:「唉,羨煞旁人,要走即走,何等逍遙。」
許太太說:「天天上班下班叫做有出息?簡直浪費生命,我同我女兒說,若一家靠薪水吃飯呢,也無可奈何,否則的話,營營役役,沒多大意思。」
眾太太又笑。
荀慧打一個突。
父親就是長年累月聽了這種論調才起反感的吧。
接著許太太說:「荀慧,去訂三張頭等票,」又同牌搭子解釋:「十多個小時長途,非頭等不可。」
荀慧問王京可願意同去。
王京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答:「荀慧,十天八天我是走得開的,但三兩個月就恕難從命,我有我的工作,我的責任,我若長年累月倚靠你家,日子久了,你勢必看不起我,兩人地位不能平等,相處就困難。」
荀慧頷首。
「你不介意我維持丁點自尊吧。」
荀慧說:「不,你很正確。」
「我希望你也十天八天之後回來,你總得創立自己的生活模式,親情固然重要,可是你的精神與經濟也最好能夠獨立。」
這的確是肺腑之言。
「荀慧,許多超級富豪的千金也都想搞些事業,你想想是為什麼,快廿一世紀了,游手好閒已非值得羨慕的一件事。」
荀慧不語。
「不過,家母生日,還是希望你們來。」王京也十分精明,真是私是私,公管公。
那一天,許家三口分批到場。
王太太眉開眼笑出來迎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