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雖然環境比王家好,可是王太太認為王京有才,相形之下,亦不失色,故大大方方收下許家的禮物。
「一家人一家人。」王太太從頭到尾這麼講。
可是荀慧知道,她與王京的關係,也到今天為止。
王京比她父親更加厲害,他願意享受未來岳家的優厚條件,可是不願承認千金小姐有啥子了不起。
將來到王家吃完飯,大概要洗完盤碗才能走。
荀慧想破了頭也找不到要那樣委屈的理由。
許太太看出來了,一散席就說:「你現在明白為何媽媽不喜歡這小子吧。」
許惠願也說:「我公司裡不曉得有多少小伙子勝過他。」
荀慧咕噥:「你又不同我介紹。」
許太太說:「他哪裡有空。」
許先生答:「這個禮拜天,我就叫幾個來吃飯。」
荀慧看著父親:「你又不在家住,怎麼招呼人?」
「誰叫你慫恿你媽同我離婚。」
反而是許太太不耐煩了,「喂,先把女兒的事擺平好不好。」
荀慧忽然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各拉住父母一隻手,像小時候那樣,慢慢向前走。
彼時生活真單純,生離死別都十分遙遠,也從沒聽過傷心失望,小小不如意,哭一頓也就全然渾忘。
荀慧願意回到那個歲月裡去,小小的她,坐在母親膝上,頭靠在母親胸前,漸漸睡著。
荀慧想到這裡,落下淚來。
許太太看到了,「哭什麼,父母離婚,又不是世界末日。」
許先生補一句,「離婚是很普通的事。分了手,父母還是你的父母。」
荀慧又覺得這種對白象足廿今世紀時髦小說中的說白,可是她一樣不愛聽。
同她母親一樣,她不知道時光流向何處,抓都抓不住,於是她緊緊握住父母的手,像一個小孩般痛哭起來。
他人情書
那天早上,其實同所有早晨一樣,詠詩已穿戴整齊,預備上班。
電話忽然響了。
詠詩看了看鐘,早上七時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聽電話。
「詠詩?」那邊停一停,「我是周幗儀。」
周幗儀是詠詩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們當然見過面,吃過飯,彼此相熟。
這麼早有什麼事?
「詠詩,你聽著,哲文去世了。」
詠詩一怔,笑問:「你說什麼?」
「爸爸叫我通知你,紐約那邊的消息,哲文已於那邊時間八月十二號清晨五時撞車身亡,父母現正出發到飛機場。」
詠詩驟然抬起頭,耳畔嗡嗡作響,一切都極不真實,她忽然看看電話聽筒,懷疑有人作弄她。
「詠詩,節哀順變。」幗儀嗒一聲掛了線。
詠詩看看鐘,七時十五分,要出門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準時不可。
她如常開著小車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並無異樣。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秘書已把會議章程交到她手中。
詠詩忽然決定撥一個長途電話到紐約。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裡去的。
電話接通了,詠詩多希望哲文會笑著來聽電話,並且笑諺地說:「噫,詠詩,你幾時學會千里追蹤?」
電話鈴一直響。
秘書推門催,「章小姐。」
「馬上來。」
詠詩剛想掛斷電話,那邊有一把男聲來應,詠詩馬上說:「我找周哲文。」
那邊沉默一會兒,「你是誰?」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詠詩。」
「你沒聽到消息?」
「什麼消息?」詠詩欲求證。
「周哲文已車禍身亡。」
詠詩沉默。
對方說:「我姓馮,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來會合辦理後事。」
事情原來是真的。
秘書這時又推門進來,詠詩忽然遷怒於她,不待她開口,便大力推上門。
她淚如泉湧。
「詠詩,哲文常常提起你。」
詠詩用手掩著臉。
「詠詩,勿傷心過度。」
「謝謝你,馮先生。」
詠詩掛斷電話。
她低下頭,拭乾眼淚,取過公文,開了門,踏步走進辦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過去了。
回到家,詠詩慣性地打開信箱,一大迭帳單與廣告函件中,夾雜著一隻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經不在了,可是信卻剛剛收到。
這是周哲文寫來的信:
他與詠詩每回通好幾次電話,可是詠詩仍然堅持要他寫信。
她把他寫來的信,編了號碼,珍藏起來。
將來,結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兒大了,給她看。
噫,那才夠意思呢。
沒想到她與他的緣分只有那麼一點點。
詠詩把臉伏在那封信上良久,才緩緩拆開來。
信很短,只是這樣寫:「詠詩,這一連串的面試筆試簡直要了我的命,我厭惡這種學習生涯,我理想職業並非成為一個外科醫生,可是為著責任不得不那樣做。自手術室出來,看到月亮如銀盤般光耀美麗,天地在等待我們,我們卻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頭來,多麼諷刺,詠詩,我想念你,言語不能表達我心思一二。」
他的信從不署名,抒情得不似他平日為人。
每個人都有幾副心腸,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靈魂深處的情意。
往日,詠詩會忙不迭回他的信,可是今日,回信已無法遞交。
她撥電話到周家,幗儀前來接聽,她的聲音非常疲倦冷淡。
詠詩問:「意外是怎麼發生的?」
幗儀不願多說:「我不在場,我不清楚。」
「我也有權知道,請告訴我。」
幗儀忽然發起脾氣來,「你是外人,你怎麼會明白我們的心情?三兩年後,你會淡忘此事,你會結婚生子,可是他親人的心身有極大部分將永遠隨他而逝,你並不瞭解我們的傷痛。」
周幗儀掛斷了電話。
詠詩並不怪她。
她說得全對。
創傷遲早癒合,生活很快恢復正常,她只是他的女朋友,兩人且已有年沒有見面,在他赴美那日,詠詩就沒看好過這一段感情。
人在情在,人亡情亡。
那一夜,詠詩在家坐到天亮。
第二第三夜,亦復如此。
不消一個星期,詠詩已帶著兩個黑眼圈做人。
她到醫生處取了藥回來。
傍晚時分,詠詩到周家探訪。
周太太帶病出來招呼詠詩。
兩個女子都沒有話。
周幗儀告訴詠詩:「家母想休息,你請回吧。」
詠詩知道這已是她最後一次來周家,無限酸痛,緩緩站起離去
那天晚上,她同自己說:「詠詩,忘記過去,要走的路還十分遙遠。」
服了藥,她沉睡過去。
是電話鈴把她驚醒。
詠詩勉強撐起來,睡得迷糊,取起聽筒,便問:「是哲文嗎」,猛然憶起,哲文已經不在這世上,心頭劇痛,也顧不得對方是誰,便飲泣起來。
對方十分容忍,半晌才輕輕說:「詠詩,我姓馮,我們已通過電話。」
是,他是哲文的同房。
「有什麼事,馮先生。」
「我在收拾哲文的遺物,你的信與照片……」
「把它們丟掉吧。」
「我把它們寄回給你好不好?」
「請把它們丟掉。」
他輕輕歎口氣,「我們本應明日考畢業試。」
「我知道。」
「詠詩,畢業後我會返來定居,屆時我來探訪你。」
「為著什麼?」
「我倆都是哲文的朋友。」
詠詩苦笑,「我們再聯絡好了。」
第二天,詠詩幾乎已經忘記這個電話。
章詠詩的生活如常地持續下去。
她與周家已經沒有來往,身邊,也有新的追求者,看樣子,她遲早會把周哲文忘記。
一年過去了。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碰到周幗儀,詠詩同她招呼,她走過來,忽然把車禍經過告訴詠詩。
那一個清晨,車裡有四個醫科學生,駕駛人並非周哲文,車子超速,迎頭與一輛貨車相撞,三人喪命,一人重傷,據說此刻還在留醫。
有人醉酒駕駛。
周幗儀雙目紅了,「家母始終認為哲文會得回來,精神恍惚,不能痊癒。」
詠詩輕輕轉身離開。
好似已經不干她的事了。
可是那一夜,回到家中,她拉開抽屜,找到周哲文寫給她的信,緩緩翻開。
「詠詩,真沒想到我會用文字來與人通訊息,一貫只講電話,說完了一絲痕跡也無,真是輕鬆,也許為此你叫我寫信吧。」
「詠詩,今日起床,抬頭看到雪景,我們自南國來,對紅豆有深切認識,對冰雪則無,深覺稀罕,歡欣半晌,突覺無人分享,落寞萬分,你呢,你可以穿上大衣?異樣的思念。」
「詠詩,去冬留在露台一株吊鐘扶桑忽然重新開了花,她居然熬過了風霜,仍為考試擔心,但願我心與扶桑一般堅強。」
「詠詩,昨夜醉酒,因自覺在課堂受了點氣,無法排解,我真是瑣碎,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把這種小事掛在心上,清晨早起,改過自新,你為什麼不寫信?」
自這封信開始,詠詩覺得周哲文變了。
他從前並不是那麼多愁善感。
為此,詠詩記得她撥過電話給哲文。
「好嗎?」
「好,什麼事?」
「信已經寄出了。」
「呵,真難為你抽出時間寫信。」
電話中往往沒有什麼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