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取出照片簿。
志英世英搶著看,只見照片內的父親宛如中年人,神活氣朗,他妻子抱著一對孿生兒,亦眉開眼笑,好一個幸福家庭。
志英微笑,「孩子完全像爸。」
「不知道還生不生。」
表姐插嘴:「據說想多生兩個女兒。」
世英咋舌。
「女兒好,我也喜歡女兒,女兒再同父母不和,也比兒子親厚。」
「真的?」
表姐說漏了嘴,「女兒總會回頭,今日的女兒往往比兒子更爭氣能幹。」
「我倆例外。」
「你倆才是表表者,叫你們回家度假呢,不知多掛住想念你們,問有男朋友沒有。」
世英說:「功課要緊。」
「聽了這話,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呵,以前忙著穿時裝買小跑車滿歐洲逛呵。」
志英看著世英,「明年夏季吧,也許是回家的時候了。」
世英道,「先給父親寫封信。」
「我想想……」
流光
荀慧一直覺得流光對於母親毫無意義。
母親像是上一代的人,或是上上一代,甚至是上上上一代的人。
母親不注意時事,世上一切苦難與她無關,她特別不喜看瘡疤,電視新聞一映到戰爭、天災、疾病,她就說:「荀慧,給我轉台,快!」
荀意抗議:「媽,這是常識。」
「咄,我管它呢,看了噁心。」
「媽,世上的確有這種事在發生。」
「呵,沒臨到自己頭上就得實習呀,你有沒有笨一點?」
荀慧只得笑。
那麼,許太太到底幾歲,六十多,七十多?
不不不,許太太才四十出頭。
她早婚,大學沒畢業就成了家,論文由許先生代寫,畢業後從來未曾做過一天事,也不覺得是損失,靠娘家豐富的妝奩過活。
因從不干涉許先生收入去向,故甚受夫家尊重,許大太地位十分超然。
夫家有喜事,她那份禮總是特別得體,且不用勞駕許先生,許家就是喜歡這一點。
相比之下,其它的媳婦就太過精刮了:自己一份薪水用來貼娘家,專用丈夫那份,害得他三年買不了一套新西裝……
女因母貴,荀意也得祖父母鍾意。
荀慧十八歲便擁有一輛小轎車,對老人家管接管送,毫無吝嗇。
她所看到的,儘是和顏悅色。
荀慧當然知道外頭有不同的臉色。
即使在本家,臉色一變,也叫人難以應付。
荀慧親眼見表哥宿慧上門求祖父借一筆不大不小的款子遭到拒絕。
他才垂頭喪氣離去,荀慧便聽得祖父罵:「癟三!」
荀慧馬上藉故告辭,回到家,即致電三伯家,叫宿慧立刻與她聯絡。
那天傍晚,宿慧一到,荀慧便給他一張現金支票。
宿慧漲紅著臉,靜靜收下即走。
許太太知道了此事,十分高興,「做得好,荀慧,錢就是要來這樣用的,多一套衣服少一套時裝不要緊。」
不到三個月宿慧便將本利歸還,荀慧亦大方收下。
所以說,荀慧知道外頭的世界同許家不一樣。
畢業後她在政府機關找了一份輕鬆的文書工作做。本想步母親後塵,可是荀慧天性精明聰敏,凡事觀察入微,同時,看人看事又有點悲觀,因此自覺可能生活大不如母親那般順利平和。
那一個星期六下午,許太太與朋友在搓麻將,荀慧在客廳另一角躺在長沙發上看小說。
荀慧聽到幾個太太說到她。
「小姐不是要搬出去?」
「小單位正在裝修。」
「你捨得?」
「子女幾時會聽我們?」
「荀慧乖,你福氣好。」
「乖什麼,她此刻的男友我就不喜歡。」
「人品還不錯,不喜歡什麼?」
許太太忽然顧左右而言他:「你說慘不慘,利息降至二厘,真正要命,一百萬美金放銀行裡,一個月才收千多元息,怎麼省都要老命。」
這番話講到諸位太太心坎裡去,紛紛發表意見。
荀慧放下小說笑了。
說母親生活中沒遭遇過挫折,也不是。
外公外婆都已經去世。
荀慧記得開頭的時候,母親天天黎明哭個不已。
有時逛街逛到一半,她也會掩臉流淚:「荀慧,媽媽已經沒有媽媽了。」
荀慧惻然。
隨即想到,終有一日,母親也會離她而去,寢食難安。
荀慧懨懨欲睡,終於掙扎起來,撥電話給王京,叫他來接她。
這個王京,便是許太太不喜歡的人。
在門口與王京會合了,荀慧說:「去看電影吧。」
王京訝異,「你一向不愛看戲。」
「不知怎地,今日想到戲院去逃避個多小時。」
王京自無異議。
時勢與以前不一樣了,王母不知多喜歡荀慧,只覺得她相貌娟秀,人品端莊,而且家境良好,將來必定是名生力軍,一點也不怕荀慧自幼寵壞。
王母同兒子說:「越是小家越驕縱。」
因此王京更加待荀慧慇勤。
合該有事。
買了票,上到樓座,人影一閃,荀慧看到了她父親許惠願。
荀慧頓時一呆,父親怎麼會有空看電影,他不是在寫字樓加班談生意嗎?
然後荀慧看到他身邊的人,那是一個年紀只比她大三兩歲的時髦女性,兩人態度親密,一下子就鑽進漆黑的戲院,失去蹤跡了。
荀慧發呆。
王京問:「什麼事?」
荀慧猛地抬起頭來,「沒什麼,我們怎麼到戲院來了?誰要看戲?快走快走。」
王京到底熟悉小姐脾氣,立刻笑,「我開車,兜風去。」
「不,你送我回家算了,我這會子也累了。」
王京自然言聽計從。
在車裡他說:「家母下星期五十大壽。」
荀慧居然還有心情問:「伯母喜歡酒席還是首飾?」
王京笑,「她呀,什麼都喜歡。」
「那麼,我們乾脆都替她辦好了。」
一邊笑瞇瞇,一邊在心裡罵自己:這都不是真的,明明生活在九十年代,怎麼四周圍的人與事都似五十年代作風。
「這樣吧,我請一席酒,自己人排排坐,務必請許伯伯許伯母賞面。」王京這樣說。
「你打算請在哪裡?」荀慧問:「不如我來,美國會所又大方又舒服,禮物我去辦,只說是我們一家三口送的,好不好?」
王京感激之至,他見過大嫂剋扣父母的零用金,七月份拖到九月初,那一千幾百不鬆手就是不鬆手。
回到家,許太太的牌局已經散了。
她一個人在吃糖點心,見到女兒,有點訝異,「這麼快回來?」
荀慧不語,靜靜坐母親對面。
「王京呢,二人齟齬了?」
「沒有的事,他哪裡敢同我吵,媽,王伯母五十大壽。」
「那還不容易,你去挑一隻本地珠寶店鑲的寶石戒指,我去買只名牌手袋,什麼都夠了吧。」
「媽好像始終看人家不起。」
「我不是那樣的人,只是你們年輕人三日兩頭換朋友,我怕血本無歸,無以為繼。」
荀慧只得陪笑。
她客觀地看著母親,她那年紀,正是許多職業女性的流金歲月,母親容貌並不顯老,可是姿勢缺乏訓練,有點滯鈍,一開口,更加落後,這同她不關心時事有關,髮型化妝衣著多時髦都不管用。
荀慧的上司同許太太差不多年紀,可是目光炯炯,整個人散發著無窮精力,言語鋒利,見解獨到,完全是兩回事。
荀慧歎口氣。
「幹嗎長嗟短歎?」
「對了,媽,父親剛才出去,穿什麼外套?」
「穿你送的那件格子呢。」
一點都不錯,正是那件上衣,適才在戲院驚鴻一瞥,荀慧亦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沉下去。
年輕的她突然發覺人心另外一面,不禁驚惶失措。
荀慧面色蒼白。
母親卻誤會了,勸道:「不要太為感情事操心,人生一飲一食,均是注定的。」
「不是多勞多得嗎?」
許太太笑,「啐!你想嫁幾次?」
荀慧笑不出來。
稍後,許惠願回來了,他並沒有與女友在外逗留到久至妻子會起疑心的地步。
真是高手。
不知偷偷摸摸進行了多久了。
還有,荀慧又想,母親究竟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或許她一向知道父親為人,因無法可施,故一頭栽進麻將牌中。
幸虧無論結果如何,母親的生活絕不成問題。
荀慧又驀然發覺,生活費用是何等重要,結婚離婚,生兒育女,全靠它了。只要太陽升起來,每天就得有固定開銷流水價付出去,倘若母親沒有節蓄,日子怎麼過。
那日荀慧輾轉反側,不能成寐。
她知道她父親,很會讀書,年經時品學兼優,所以外祖父很喜歡他,可是許惠願是個名士派,不願低聲下氣應付人事,也不肯比其它人更苦幹,故此十年也不升一次級。
外公也覺得無所謂:「多點時間陪妻女嘛。」
反正他衣食住行,都不比死做爛做的同事差。
許太太又不是鋒芒畢露的女強人,外人只當許惠願有父蔭。
事實不是這樣的。
荀慧當然很明白,她有三個姑媽,統統以服侍老人為名,寸步不離,旁人難以插足許家。
一年到頭,荀慧極少去祖父處,自小到大,許家親戚也不會買一個冰淇淋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