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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現在她們離家八千哩。

  過兩日,玉表姐的電話來了,笑嘻嘻,「志英,你那手速記生疏了沒有?」

  「操練一下就可以回來,表姐,你要人效勞,我隨傳隨到。」

  「你表姐夫有個朋友新近投資移民,在此地開了一家出入口行,想用個可靠的人,我一想便想到你,這是地址,」她說一遍,「你明日下午去見見老闆程先生。」

  志英囁囁說:「我沒有當地經驗。」

  「做個一年半載不是有了嗎,總得熬過這段日子。」

  「是,我明日就去。」

  「世英那裡呢,我會替她留意。」

  「謝謝表姐。」

  「星期天我們一家挺寂寞,老夫老妻又無話可說,你們要是賞光,大家聚一聚。」

  志英沒聲價答應下來。

  那日世英遲回來,打開門,一臉笑容。

  「有什麼好笑?且說來聽聽。」

  「我的師傅趙國慧君也移民到本市來了,我與她見過面,她人面廣,關係好,已把我薦到中文報館上班。」

  「年初你到那邊去找工作,不是說額滿嗎?」

  「最近有好幾個人回流,拿到護照,重返香港做事。」

  「那多好,世英,我真替你高興。」

  志英開心得淚盈於睫。

  算一算,二人共在快餐店做了三個多星期,恍如隔世,幸虧只是自己負擔自己,沒有家累,否則不堪設想。

  世英感慨地說:「父親再也不會認得我們。」

  「我心安理得,我又沒有墮落。」

  「什麼叫墮落?這個社會笑貧不笑娼。」

  「果然,」志英大笑拍手,「怪起社會來了。」

  以前,這兩個年輕女子愛買什麼就買什麼,花光了薪水向家長要,父親略問幾句使老大不高興,如今可不敢放肆,卑微薪水居然有剩。

  志英的老闆程先生已吃了不少洋妞的苦,她們習慣公事公辦,慢吞吞,過了五時正,人仍在辦公室,已不肯聽電話,一個如此,個個如此,換人也不管用。看到志英口齒伶俐,做事爽利,六點鐘了還在電腦前查資料,差些沒感動落淚。

  為著留住她,便即時提供額外福利:「志英,星期三下午我放你到杜格拉斯學院去修公司秘書課程,連星期六上午及星期一晚上,一個禮拜上三次課,五年畢業,別嫌時間長,有志者事竟成。」

  念英回家想了想,也只有痛下苦功才會有前途,從前一直吊兒郎當,因為覺得不日可承繼父業,現在知道那個希望已成泡影,不得不靠自己。

  一個星期上三天課,再也沒有時間看電影睡懶覺了,且絕不能半途而廢,非咬緊牙關熬下去不可,待畢業出來,經已年老色衰。

  想到這裡,意志力稍弱的人真會痛哭失聲。

  不過,志英往好處想,時間總會過,人遲早會老,學得一身本領,又怕什麼人老珠黃。

  就這樣決定下來。

  春夏還不覺得苦,秋季一來,就覺得地庫冷。

  這時表姐說:「我私人買了一幢公寓,就在市中心,兩房一廳,地方不錯,租八百五,你們去看看。」

  世英去看了回來,同志英說:「是幢豪華公寓,剛入伙,樓下還有暖水泳池,應該租一千八百元才真。」

  「表姐說自己人,夠付按揭就算了,否則盈餘也是繳稅。」

  「我們好像欠她太多了。」

  「是,玉表姐從前都不大同我們來往。」

  「她的母親同我們媽媽是兩姐妹——」

  「也許是愛屋及烏。」

  眼看那零下十度八度的嚴冬快要來臨,兩姐妹速速搬入新居,那種感覺,如做了人上人。

  志英問:「記不記得彼時父親說要買房子給我們,我們挑剔得多厲害?」

  「是,光是挑地區,已經一年半載沒結論。」

  「其實只要有瓦遮頭,管它呢。」

  「那時根本沒有腦。」

  「活該今日吃苦。」

  「想到沒錢買食物,真是不寒而慄。」

  志英咕咕笑,「去冬如無表姐打救,你會不會找父親要錢?」

  世英半晌才答:「我們已經同父親三擊掌了。」

  志英說,「再過一年好拿護照,你會不會回流?」

  世英白她一眼,「今日你的問題何其多。」

  志英說,「有輛老爺車代步就好了。」

  「得瓏望蜀,別貪心了」

  「是。」

  見到表姐,便問:「有無家父消息?」

  玉表姐笑答:「我同他只是姻親,我是你們母親那邊的親戚,我同他少來往。」

  這是事實。

  表姐接著說:「父女到底是父女,拿起電話說兩句,一笑泯恩仇。」

  世英與志英緘默。

  「那麼,寫信吧,寄照片吧。」

  世英低聲說:「想想也真是,父親白手興家,何等英明,卻生了我同志英這樣窩囊的女兒,連書都沒念好,什麼都是半吊子,更不用說是搞事業了。」

  志英默認。

  世英又說:「報館的工作雖足以餬口,但我還是想進大學讀新聞系。」

  志英抬起眼來,十二分訝異,用手肘推了世英一下。

  表姐沉吟一下,「你托福試成績好嗎?」

  「五百五十分,中學聯考拿四A三B。」

  表姐一聽,眉開眼笑,「唷,你為什麼不早說?太謙虛了,小女若拿到這樣成績,立刻要開慶祝大會,還不快去報名?」

  志英瞪大雙眼,「學費呢?」

  「當地人念大學,極之便宜,不怕不怕。」

  二人一離開表姐寓所,志英便責問世英:「你打算叫表姐同你繳學費?」

  世英瞪志英一眼,「你還在夢中呢你。」

  「什麼意思?」

  「打一年前表姐開出萬金支票,我就知道她背後有人支持。」

  「誰,姐夫?」

  世英忍不住笑,「用用腦細胞。」

  「嗯,一連串好事連二接三發生在你我身上,這裡頭,有點學問吧。」

  「你想想,玉表姐怎麼會隻身擔這種干係?請我們吃頓飯、看場戲,送件毛衣這種情是有的,給房子住、介紹你去工作,甚至負擔三年學費,就不在份內了。」

  志英沉默下來。

  「表姐當然是受人所托。」

  志英再笨,也明白過來。

  世英取出一張文件的複印本,「我去查過了。」

  志英一看,是房屋賣買記錄,地址是她們此刻住的公寓,賣價二十八萬五千加幣,買主是YC陸。

  志英衝口而出:「父親!」

  「可不就是爸爸,這記錄我自一個相熟房屋經紀的電腦得來。」

  志英頹然。

  「原來倚靠的仍是我們所憎恨的父親。」

  「你恨他嗎?我早已改觀。」

  「對表姐我們還一直謝進謝出,玉表姐謝我們才真呢,父親必定厚酬她。」

  「幹嗎父親行事要如此轉折?」

  「怕我們不接受呀。」

  「他妻子呢,不反對嗎?」

  「我不知道,可能已經達成協議,接近兩年沒見他們,事情也許有很大變化。」

  志英沉默,真不知說什麼才好。

  「所以我索性提出升學要求。」

  「表姐會轉告父親的吧?」

  「自然。」

  「記得當年父親勸我們到外國升學的事嗎?」

  怎麼不記得。

  姐妹倆堅持不走,控訴父親「調虎離山」,意圖併吞她們母親的財產

  人不吃苦真不會長大。

  「要不要寫信給父親?」

  「且慢,他不想露臉,我們隨他。」

  「這也是一種尊重嗎?」

  「正是。」

  果然,不出三天,玉表姐的回復來了,「學費沒問題,你報了名沒有?」

  「下個月面試。」

  「好極了,上課往返乘公路車費時,我這裡有一輛二手車,你要是不嫌棄——」

  「表姐,我一於厚著臉皮接受了。」

  表姐至此也不想再隱瞞,語帶雙關,「世英,一家人永遠是一家人。」

  「謝謝表姐關心。」

  兩姐妹去領取了二手車鎖匙。

  志英很懷疑,「明明是新車。」

  「叫你相信是二手便是二手。」

  「是是是。」

  與父親分手之前,世英帶頭談判,要求分父親一半財產。

  陸氏一口拒絕。

  志英想起來問:「他是怕我們三年就把財產花光吧?」

  世英說:「過去的事不要再說了,你打算怎麼樣?」

  「我對半工讀生涯相當滿意。」

  「志英,我很佩服你。」

  「世英,我們同父親,還見不見面呢?」

  「他比我們智慧,他會作出安排。」

  志英知道她仍有芥蒂。

  春季開學之後,陸家姐妹生活水平,同一般富裕的留學生無甚分別。

  可是,那幾個月接近貧窮線的生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

  姐妹倆對於日常開銷都十分謹慎,不再做大花筒,對於物質,也不再過份重視,反而添一份瀟灑氣質。

  從前裙下的異性朋友眾多,此刻也無心結交。

  世英戲言:「也許爸現在會對我倆點頭讚許。」

  志英低頭做功課,一臉正經,端莊五官像煞她們母親。

  世英很會安排,她把功課成績交給玉表姐過目,亦即令她轉告父親。

  「如今大有出息,你們母親最高興。」

  世英說:「可惜她看不見呢。」

  表姐訝異,「她當然知道,此刻阿姨是天眼通了。」

  志英世英黯然不語。

  「說也巧,你姐夫上個月不是回香港嗎,到你父家作客,拍了好些照片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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