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約我在別的地方見,譬如說紐約、東京、巴黎都可以。」
「我會考慮。」如茵微笑。
永昌還是那麼天真。
一直感動她的都是這份純真。
星期一就得動身回家,考得再好,父親也沒能力把她送出國,以後能否與永昌見面,實屬疑問,兩條平行線,難以交叉相愛。
如茵年輕的心充滿悲愴,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摸永昌筆挺的鼻子,以後,即使再戀愛,她也不會忘記永昌,他也許是她失命中唯一的假期,
如茵低下頭,輕輕落下淚來。
離家
陸世英及志英兩姐妹在十三號星期五那天簡直不願意起床。
昨天晚上已經商量到深夜,好不容易睡著,只希望一眠不起,能不睜眼就不睜眼。
可是終於被沙沙雨聲叫醒。
志英喃喃自語:「屋漏兼夜雨。」
世英說:「起來吧。」
志英搔搔頭皮,「來,先洗個頭,淋個浴,再出去想辦法。」
「所有的辦法昨天已經想盡了。」
「別氣餒,今日又是新的一日。」
「我已決定到麥當勞上班。」
「這也好。」志英頷首。
「至少可以支付電話費及房租。」
「是我們生不逢辰,兩姐妹移了民,才發覺這是北美洲經濟最衰退一年,無處覓食,又無資格領取失業金或救濟金,莫非要餓死在這裡。」
「你有膽子,回家要錢。」
志英冷笑一聲,「我有膽色,可是,電話同信,到得了父親那裡嗎?」
世英不語。
這根本是她倆移民主要的原因,三年前父親再婚,娶了繼母,生下一對孿生子之後,繼母掌了大權,父親除出管理一家廠之外,已不過問任何事宜。
志英與世英近不了父親身邊,又不想被繼母譏笑「她們姐妹那裡有空上門來」,故索性移民。
一個以秘書身份取得加拿大獨立移民評分表中十分,另一個在中文雜誌任編輯,也獲得十分。
初到貴境,胸懷大志。
——「志英,我找到工作,供你讀大學,畢了業,你供我,六年很快過,值得投資。」
沒想到半年後床頭金盡,一籌莫展,住在租來的地庫裡,生活成了問題。
工作不是沒有。
可是,家務助理及保母又怎麼做呢。
「去找玉表姐吧,至少飽餐一頓。」
世英提醒她,「玉表姐住山上,沒車上不去。」
「叫她下來。」
「她添了孩子,怎麼走得開。」
「還有,總不能空手去看她,買些水果蛋糕。已是一筆錢。」
「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吧。」
志英點點頭。
「你上過外國人的當鋪沒有?」
「別神經,唯一的金飾是母親給我們的紀念品。」
世英說:「我想哭。」
「可是又想笑是不是。」
「是,以往在香港實在太豪氣了,整個月薪水買一隻手袋,現在我要是有這種錢,一定好好省存,以防將來。」
志英問:「在麥當勞碰到熟人該怎麼辦?」
「職業無分貴賤,咄,管誰怎麼說!」
志英低下頭。
「我們應當高興還有快餐店的工作等著我們。」
「那麼,」志英展眉而笑,「我還有你,你還有我。」
正在嘀咕,有人敲門。
兩姐妹立刻靜下來。
這一定是樓上的房東張太太來追討房租。
果然,張太太在門外說:「兩位陸小姐,我知道你們在家,快開門,別叫我站雨中,怪冷的。」
志英只得垂頭喪氣的去開了門。
誰知張太太捧著一大鍋熱粥,「新鮮的雞粥,吃了好有力氣去找工作。」
「張太太——」
張太太擺擺手,「不用多說,晚飯七時正開,遲者自誤。」
關上門走了。
世英說:「好心人到處有。」
志英抬起頭,「因看中我倆遲早非池中物。」
「你算了吧你。」
當初搬進來的時候,糧草充足,兩姐妹已很幫張太太看孩子買雜物,不遺餘力,想必是彼時種下的善根。
兩姐妹出門去,在那一日,她們找到了體力勞動工作。
世英感慨地道:「繼母可高興了。」
「她才沒有空為這種小事高興。」
下午,把僅有零錢買了食物,回家途中,看到街上掛出聖誕裝飾,世英才驀然發覺,要過年了。
「今年農曆新年落在哪一月?」
「一月廿四是年初一。」
「父親為什麼一個電話也不打來?」
「他何嘗不可以說我們如何一個電話也不打去。」
「我們哪有錢。」
「他哪有空。」
世英說:「你廿一,我廿二,應該可以照顧自己。」
志英答:「是,讓我們爭口氣。」
第一天上班便看到玉表姐。
世事就是那麼湊巧。
多倫多市幾十萬人,志英一眼就看到玉表姐站在人龍後第三個,手抱著兩歲的女兒,那小孩有張粉雕玉琢的小面孔,錯不了。
輪到玉表姐了,只要一客薯條。
她沒說什麼,只是輕輕點頭。
晚上,世英努力洗刷頭上的油膩味。
志英說:「洗髮水早已用完,你用何物洗頭?還挺香。」
「肥皂粉。」
「發了薪水,剪短頭髮,好省些錢。」
「現在就可以剪,你幫我剪,我幫你剪。」
志英啼笑皆非,「這不是真的,我們生活在廿世紀末繁華的資本主義社會,怎麼會窘成這樣,這又不是第三世界!」
「別叫,忍耐一下。」
卡嚓一聲,世英的長辮報銷。
樂得輕鬆。
「捱一個月,發了薪水就好了。」
「我有種感覺,到了五十歲我仍在做女侍。」
「你以為還有人請你。」
「打電話給爸求救。」
「誰打誰是小狗。」
隔一日,玉表姐的電話來了,也不說那日在快餐店碰到的事,只喚她們假期去吃飯,「我叫姐夫來接你們。」
表姐夫約了她們星期三下午。
他對妻子娘家親戚客氣得不得了,通常有豐厚妝奩的女子都可得到這種禮遇。
到了表姐家,坐在明亮的客廳裡,聽到表姐殷殷問好,志英忽然落下淚來。
表姐不過說了一句話:「每天做工,還怎麼唸書?」
接著取了一隻信封出來交到志英手。
世英說:「表姐,長貧難顧,總得自己想辦法。」
「你放心,頂多照顧你們三年,大學出來了,才講獨立不遲。」
志英不出聲。
「考了入學試沒有?學位頂緊俏,別托大,還有,姨父知道你們的事嗎?」
兩姐妹沉默。
表姐搖搖頭,同她們吃一頓豐富的下午茶,又讓姐夫送她們回去。
到了黝黯的地庫,志英拆開信封一看,見到一張支票,這不是意外,意外是支票面額上的五位數字。
志英還以為燈光昏暗,眼花。
世英說:「沒錯,我們遇到恩人了。」
「這張支票假使由父親寫出來,我們可能還要冷笑。」
世英黯然道:「現在也不會了。」
「才多久?才一年前罷了,我們在老父前誇下何等樣海口,說什麼如不錦衣決不還鄉。」
「老父?他才不老,他一對兒子才兩歲。」
「可憐母親沒享過一天福。」
「志英,人的命運各有不同,我們不該為這個同老父大吵。」
「我同意,我們不應妒忌他重新獲得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被遺棄了,充滿自憐,悲忿不已。」
「我也是。」
「也沒想到移民手續那麼快批下來,不走也不行。」
「還有,節蓄一下子花光,流落異鄉。」
「睡罷,明日早班。」
「我們不是有錢了嗎?」
「小姐,這夠你一年還是半年花?不見得次次上山去借吧。」
志英歎口氣。
真沒想到錢那麼重要,但凡說一個月用一千幾百就夠,對物質無所求的人,大抵都沒有接過帳單吧,背後有支持他的人,自然樂得講清高的風涼話。
她們姐妹倆險些兒連肥皂衛生紙都買不起了。
支票兌現後第一件事便是買一瓶沐浴露及一盒牛油,在超級市場,世英落下淚來。
「這是幹嗎,你還在觸景傷情?我們不在這裡買,隔壁那藥房足足便宜五角錢。」
世英用手抹去眼淚,「你說得是。」
志英講她:「人有三衰六旺,何必介懷,我們還年輕,掙扎十年八年,一下子就住到山頂去了。」
「你真樂觀。」
「不樂觀,行嗎。」
雖然年輕力壯,一天工作下來,也還腰酸背痛,躺床上,覺得人生沒意義。
不過房租付清了,還有電話電費單,並且買了郵票寫信,存積許久的大件髒衣物,也可以到自助洗衣鋪洗乾淨,她們暫時鬆口氣。
午夜夢迴,真正後悔傷了父親的心。
真笨,還當著繼母同他吵,更加給了人家借口,好名正言順同她們開仗。
志英記得她大聲指控父親:「你根本忘記母親以及她的恩惠,她白同你捱了十多年,她臨終前怎樣請求你照顧我倆,如今你當我們是眼中釘。」
也許是事實,講出來卻未免太老土了。
父親再婚時她們已經十七八歲,已算是大人。
繼母不費一絲力氣便贏得此仗。
世英說:「不必內疚,無論你說了什麼,或是不說什麼,她總有辦法叫我們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