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覺得這個問題非常突兀,便答:「她現在我家中,已睡了,要不要叫她聽電話?」
葉先生似鬆口氣,「不用,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永昌,如茵約在一個星期前離家出走,下落不明,我們在警方協助下知道她經已離境,於是到處撥海外電話找她,總算有了她的下落。」
永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原來如茵不告而別。
「她是今午才到溫哥華的。」
「相信她在東京逗留過幾天,並且已經失去行李。」
幸虧這時丘太太已經離開起坐間,聽不到這驚人消息。
「葉先生,是否要我勸她回家?」
葉先生太息,「讓她散散心吧,請在適當時候勸她撥電話回家,永昌,拜託你了,我會匯些現款到你處,請你招待她。」
「葉先生,不用客氣。」
「勞駕,我不多講了。」
「葉先生,如茵是否極端不快樂?」
葉先生想一想,「她已有十九歲,應該明白人不可以擁有一切,快樂靠自己尋找創造,硬是想得到不可能的東西,長嗟短歎,當然不會快樂。」
「她想得到什麼?」
「譬如說希望生母復生,我與繼母分手,或是耗巨款供她出國留學等,都是不切實際的奢望,無法辦到,於是她憤怒、悲哀,我怕她還要自暴自棄。」
永昌十分震驚。
葉先生又歎口氣。
「我會盡朋友的責任,葉先生,你放心。」
「請轉告如茵,我雖然比不上那種有能力的父親,但卻一樣愛我的女兒。」
「是。」
葉先生掛斷了電話。
半晌,丘太太進來問:「沒有什麼事吧?」
「呵。」永昌說:「他只是想知道如茵是否平安抵達。」
永昌心事重重,上樓輕輕推開客房的門,只見如茵在床上憩睡。
明天,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那一夜永昌沒睡好,自覺責任深重。
第二天一早,他帶如茵到大學,讓她到處遊覽,約好了在圖書館等。
一邊上課,永昌一邊盤算如何向如茵開口。
還好那日只有兩節課,跟著是週末,他可以一直陪著如茵。
如茵仍然維持著活潑的姿態,嘻嘻哈哈,對什麼都表示興趣,不住叫永昌替她拍照。
永昌帶她去吃冰淇淋,看海鷗,乘她不在意,輕輕說:「你父親昨夜打電話到我家。」
如茵一呆,不作聲。
「他很擔心你。」
如茵沒有回答。
「叫你同他聯絡。」
半晌,如茵吃完了手上的冰淇淋,才慢吞吞問:「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向他報平安。」
「還有呢?」
「有什麼難題,同我商量,別憋在心裡,我們還是好朋友,如茵。」永昌態度十分誠懇。
「你覺得我是個問題人物?」如茵輕描淡寫
「我沒有那樣說。」
「你仍是我的好朋友?」
「是。」
「好朋友!一年沒撥過一次電話給我。」
永昌分辯:「我經濟未能獨立,不方便時時用收費昂貴的長途電話。」
「你家那麼有錢!」
「那是父母的家,嗨,我才二十一歲,我尚是學生身份,我只是伸手牌。」
如茵落下淚來,「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
「如茵,你總不肯學習打發時間,為什麼不找幾份補習來做?既解悶又有收
入——」
「我不要聽,你的口吻似我繼母。」
永昌笑,「有那麼壞嗎?我以為我只是像你父親。」
如茵也笑了。
「如茵,不要自憐,你擁有漂亮的面孔與身段,人又聰明,噯,還有我丘永昌這個朋友,已經勝過許多人,快自牛角尖走出來,邁向光明大道。」
如茵看著永昌,「謝謝你的鼓勵,但是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我繼母叫我找工作做。」
「那就找份工作,晚上進修。」
葉如茵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你不知那有多辛苦。」
「我當然知道,不知道也可以想像,可是生活既然如此安排,我們就得如此配合,快,如茵,動用你的能力,你做得到,別讓環境把你鬥垮。」
如茵不語。
他懂什麼,他住象牙塔裡,每天起床,什麼都已經為他準備好,以後一生也恐怕如此,他懂得什麼叫徒手搏鬥,倒來教訓朋友。
如茵又苦笑起來。
「從什麼地方開始呢?」
永昌起勁地說:「你可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
「誰跟你說的,令堂?」
「好,即使沒有黃金屋,至少也有舒服的公寓,把書讀好,找份工作,你就可以自立,你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
如茵看著他,天真歸天真,丘永昌這番話還頂有道理。
她低下頭,「我托福成績不理想。」
「重讀、重考,多花九個月時間。」
「我不耐煩。」
「權且忍耐,如茵,我對你有信心,那幾門功課難不倒你,你比我聰明得多,你是托福八百分人才,別自暴自棄。」
如茵至此有點感動,她想到繼母冷漠的眼光,才不著緊呢,管誰淪落在陰溝裡。
如茵心底活了轉來。
永昌說下去:「我同母親說一聲,或許你願意在我家重讀,我幫你去辦學生證件。」
「不,太打擾了。」
「那麼,回家去讀。」
「讓我想想清楚。」
「還要想?」永昌滿頭大汗。
對丘永昌來說,正途是唯一的道路——讀好書做好功課以文憑打入社會,再憑實力步步高陞,這也是最平坦的一條路。
另外有比較凶險的懸崖路可走,要不粉身碎骨,要不名成利就,如茵自問沒有能力,也沒有客觀條件去走。
她沉默了。
永昌說:「在這裡好好玩幾天,假期過後,從頭開始,不為誰,為自己。」
「回家得看臉色。」
「如茵,好過一輩子看社會勢利人士眼色。」
如茵站起來,朝湖邊走去。
永昌走上去,「如茵,我有一點節蓄,我願意支持你,記得高中暑假我幫人拾球以及補習嗎,足夠支付你重讀。」
如茵笑,「只怕你逼我考八百分。」
「七百分?」
「六百已經很好了。」
「一言為定?」
「學費不是問題,我替人拍廣告也賺了旅費。」
「我想你知道我是真的關心你。」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
兩個年輕人回家去。
如茵回到客房,看到床頭有兩套新衣服,連忙出去問個究竟。
在門口碰到丘太太。
丘太太笑問:「還可以吧,聽說你的行李失了,我趁著替永昌買襯衫時替你選了兩套,你且穿著。」
如茵十分感動,世上畢竟好人比壞人多。
「謝謝你伯母。」
「謝什麼,永昌的朋友還不就是我的朋友。」
「伯母,我過完週末就要走了。」
「多住幾天,永昌上學,我陪你逛。」
「不,伯母,家父催我回家。」
「那麼,明年再來。」
「伯母,你們回不回香港?」
「回,可是要住酒店。」
如茵點點頭,那意思是,已經放棄那一頭,決定在這裡生根落地了。
如茵茫然。
「交通那麼方便,往返不是問題,咦,你們不是要去看電影嗎?」
「是,是。」如茵知道伯母不打算再與她談下去。
丘太太為她添置的衣服十分體面。
做母親的自有苦心:這女孩住在他們家,又穿著永昌的衣服,真怕旁人誤會他倆有不正常關係,男孩子的名譽也很重要,不得不掏一次腰包,算是看永昌份上。
丘太太早看出葉如茵無心向學,十月份了,還在放假?丘太太歎口氣,永昌偏偏喜歡這樣一個流浪兒,真叫父母頭痛。
晚上,連丘先生都問了,「那女孩子打算住多久?」
「噓,星期一走。」
「我們是中國人,開放有個限度,媳婦才可進門。」
「喂你有完沒完?」
丘先生噤聲。
「別節外生校,過兩天就走,千萬要和顏悅色,切莫激起人家報復心理,萬一牽著永昌鼻子走,那就糟了。」
「永昌有那麼笨?」
「少年人感情衝動,買個保險比較好。」
「那我不出聲,你去處理。」
「又是我的責任。」
「當然是你。」
週末,永昌借了母親的跑車開過美加邊界同如茵到西雅圖去觀光。
在車上,如茵說:「這一定是我最值得回憶的暑假。」
可是暑假早已過去了。
永昌仍然說:「我也希望如此。」
如茵用一條絲巾縛著頭髮,此刻她心情平和。
永昌說:「不過,將來你一定還有許許多多值得回憶的假期,這一個將變得微不足道。」
「不會,我保證不會。」
兩個年輕人靜下來。
稍後,永昌問:「不知以後我倆是否還有共度假期的機會?」
如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說:「永昌,你我分手之後,我每天都想念你。」
永昌不作聲,心中難過。
「我自覺十分愛你,這次見到你,我非常寬慰,你沒有變。」
「謝謝你如茵。」
「你放心,我會振作起來,不是今年,也會是明年,為著我自己,也為著我生母,我相信在天之靈,我在母親懷抱長大,一天喂七次,我不能辜負她。」
永昌握緊她的手。
「如有可能,明年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