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脾氣我知道,她會按鈴一直按到六點鐘。」
我把杜維治推進房間,把他塞進衣櫃,又抄起一條毛巾,包住頭,裝成剛自浴室出來模樣。
開了門,姑姑瞪住我,「我還以為你不在呢。」
「在洗手間,沒聽見。」我亂抓借口,「我今天不舒服,姑姑,我把東西交給你,你就走吧,我想躺一躺,不招呼你。」
「你有什麼不舒服,面孔紅粉緋緋。」姑姑瞪我。
「這是化妝,我實在吃不消了。」我打呵欠,「怎麼睡都睡不夠,我都不知道要吃什麼來提神。」
「力氣不夠就應當休息,這樣子怕會撐壞身體。」
「你不用理。」我把東西交給她,推她出去。
「這是什麼話?茶都不給我喝一杯?」她氣極了。
我關上門。吁出一口氣。
我急急轉到房間去,「杜維治?你可以出來了。」
沒人應我。我嚇一跳,不會是在衣櫃裡悶得昏過去了吧?
我去拉開衣櫃,「亞歷山大社維治──」
衣櫃門一開,一個巨大的人影向我倒下來,擁抱住我。
我一驚,隨即知道是社維治與我開玩笑。
我用冷冷的聲音說:「放開我!即刻,否則趕你走。」
他無奈,放開我,趁勢落在我床上。
「床也不行,站起來。」
「你當我是垃圾。」他有點下不了台。
當下他拉拉衣襟,也不與我爭辯,便到客廳取過外套要走。
我頓時覺得歉意,「喂,杜維治──」
他很沮喪,「打擾你。」拉開門就走了。
我在屋中呆呆的站著。
好哇,求仁得仁,我要他知難而退,他終於做到了。
我伸出腳把就近的茶几大力踢一下。
又少一個朋友,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動不動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倘若不改,就活該做獨行客,很少男人受得了我的氣,終於連杜維治也走了。
其實剛才只要我把面部肌肉放鬆一點,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保留下來,偏偏我又沒有那樣做。
我頹然坐沙發上。
現在只好一個人過節了。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在過去三個月內口我幾乎把所有空閒的時間都拿出來與杜維治一起度過,與其他朋友幾乎完全失去聯繫。
現在如果一定要出去狂歡,那種要訂位子的舞會一定沒有份了,家庭派對或老尚有希望。
但是拿起電話逐家打,問人家肯不肯收留我,多麼肉酸,不加休息休息吧。
我頹然坐下,真尷尬。
我並不怪杜維治,他應當生氣。
我在家踱來踱去,忽然之間電話鈴響,我去聽。
竟是杜維治!「我給你三秒鐘時間考慮,向我道歉。」
我歡喜過度,根本不用考慮,「對不起。」我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原諒你。」
我們大笑。他這一次做得真漂亮。
自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杜維治在我心目中,不是泛泛之輩。
他開始研究我這種不喜歡洋人的心態。
我向他解釋,「亞歷士,不是外國人令我憎嫌,是因為洋人在他們自己的國度很好很規矩,東西方有別,生活習慣自然大有不同,但我看不順眼可以不看,是這裡的洋人那種氣焰令我受不了。」
「誰令你受氣了?是那個姓愛倫的人?」
「他當然是其中之一,不在話下,你知道嗎,有一次他說我在信頭上寫錯日子,那天是十一月廿三,他偏偏要說是廿四,找女秘書來證實,他仍然不信,他根本不信中國人可能不是白癡,結果我把南華早報給他瞧,他才信了,但錯管錯,他決不道歉。」
「是有這種人的,」亞歷士說「他在本國不過是做一名書記或是校役,來到這裡就抖起來了。」
我說:「還有更妙的呢,職位高低完全一樣,一起出去做事,在人前把我當他的女秘書,叫他自己去做。」
「那是因為你漂亮。」他打岔,又笑。
「日積月累,漸漸受的氣多了,非常憤慨,又不能發作,怕人說小家子氣,真是的。」
「你有沒有受過同胞的氣?」
「有。」
「感受好得多?」他微笑問。
「他們要養家活兒,卑鄙一點也是應該的,小男人到處都有,同種同族,當然沒有洋人可惡。」
亞歷士說:「你特別歧視我們。」
「不是你。」
「是嗎,萬載玄冰融化了?」
我無奈的笑。他說得對。
自此以後,我就不再把他收起來,漸漸有人知道我有個這樣的朋友。
很危險,社會並不如我們一廂情願般想的那麼開放,公開之後,要進那種望族的門就難了,就算一般中國男孩子,聽說這女人從前與外國人來往過,也會裹足不前。
我其實犯不著這樣。
但不知恁地,我又覺得不公開他的話,是對他不起。或許已經太遲,一切大錯都是這樣鑄成的,女人一念之慈,後患無窮,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合同將滿,要回國去。
他不止一次說過,他不喜歡這個城市,硬要他留下來是沒有可能的事,我斷然不肯開口懇求。跟他到波士頓?別開玩笑,我又不是一無所有的人,說走就走,這裡有我的社交圈子、職業、房子、節儲、親人……巴巴的跟洋人到外國去,孤苦零丁,單單指望他對我好,太渺茫了吧,叫他負那麼大的責任,也不公平。
外國的生活,自然可以習慣,但在毫無必要的時候,我不打算冒風險。
這樣沒有前途的感情水池,我不還是涉足下去,浸濕了身子,不知為什麼。
故此在陽光下看著亞歷山大杜維治那閃爍生光的金髮,我很感動,為自己的浪漫感動,在現今的社會來說,一切浪漫都是奢侈。
人人都是這麼精打細算,又有幾個像我這樣的傻瓜?同這個洋人泡,但是又不想嫁給這個洋人。
終於亞歷士說:「我想像你這樣性格的女子,不會貿貿然嫁一個外國人!」
我說:「亞歷土,我也為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嫁洋人的女人分兩類!一種是極之富裕,金錢可以彌補一切的黃金女。另一種是一無所有,賭它一記的女光棍。你看我,既非前者,又非後老,多麼難堪。」
亞歷土問:「你為什麼要把事情分析得那麼清楚?」
「不這樣是不行的,生活本身便牽涉到管理斗學,精打細算才能保證在軌道內好好活下去,與錢財無關,女人對財政都頗精明,但卻濫用感情,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女人跟著拆白黨。」
「我是拆白黨?」他瞪看我。
「你家裡也不能接受東方人。」我忽然說。
他沉吟,並不打算給我憧憬,要騙我不比騙鄉下女,還是說老實話的好。
過很久他說:「可以克服困難。」
我苦笑。在我這種年齡,幹麼還要自尋煩惱,嘗試爬上珠穋朗瑪峰,去征服一個美國家庭,過嶄新的生活。
我已經連新睡衣都不肯穿了,最要緊是舒服。換句話說,我愛自己,遠比愛杜維治為多。
但亞歷土是不可多得的好伴,真是的,這令我捉住他的手晃來晃去,不捨得他。
要是他走了,不知生活會如何。空處之餘,自然還有寂寞,都要費額外功夫來一一克服,真是煩惱。
他輕問:「或者你會來北美看我?」。
我指指他的胸口,「你來看我才真,年來我很怕乘長途飛機。」
「矜持矜持矜持。」
「你想我怎麼樣?一聲叫我就撲著過來?我又不是小狗。」
「我寄飛機票給你。」
「我寄給你好了,我也有兩萬塊替你買泛美頭等機票。」我微笑。
他知道話又說造次了。「怎麼攪的?你情緒又開始壞,咱們來往大半年,你總不肯開心見誠的與我說話。」
「我沒有為你顛倒不等於我沒有喜歡你,我這個人的性格很難瘋瘋顛顛的欲仙欲死為一件事,我不是草包,無從燃燒,所以你失望了。」
「什麼事都一大篇道理!」他咕噥。
「去找蘇絲黃,趁現在還可以找得到,再遲就沒有了,她可以滿足你簡單的需要。」
他很生氣,拉起我的手打我的掌心。
天呀,我們居然吵架了。
是什麼樣的原動力使我們產生吵架的力量?難道我們真的愛上對方?
金髮的杜維治一直很溫和,這次動手,他自己面孔先漲紅了。
我們倆面對面坐著,他不肯走,我不忍逐客,僵持著,眼看太陽落山了。
所有感情都是這樣的,開頭都單純新鮮甜蜜,擱置久了牽涉便廣泛起來,漸漸變質,千絲萬縷,難以處理。
我們的僵持在誰也不肯先作犧牲。
至客廳完全黑暗,他問我:「要不要吃些什麼?」
我按熄香煙,「不,不餓。」
「一個人把感情控制得太完善是沒有快樂的。」
「彼此彼此,」我說:「你豈有真的考慮到我的快樂?」
亞歷土說:「你的快樂又不止叫我留下來這麼簡單,你要我留下來,但暫時又不肯同我結婚。」
我很震驚,他把我心事看得這麼清楚,我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