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頭上有一個十年的美國旅遊證件,叫你到波士頓我家來住一個星期,是否太過份?我可以送你回來,你不需要應允什麼。」
「如果我沒有意思同你結婚,再下去也徒然增加痛苦而已。」我仍然拒絕。
「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也許你會喜歡波士頓。」
「一星期當然可以,但一年?三年?五年?」
「你在倫敦過了六年。」
「因為我不過在那裡讀書,隨時可以走。」
「波土頓不會鎖住你。」
「你永遠不會明白,亞歷士,自倫敦回來,我的身份是畢業生,但如從波士頓回來,我是失婚婦人,怎麼可以相提並論,你不可能說服我,我隨你到過波士頓,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他呆視我許久許久,「天阿,你處理一切都像處理賬目,你太可怕了。」
他終於離去,我們不歡而散。
或許我可以婉轉一點說:好,我明年來看你。
或是,你能否考慮留下來?
甚至是,讓我想想,你父母是否會得喜歡我?你們是天主教?我是否要入教?
虛偽永遠令別人生活愉快。四周圍的人開心,我自己當然也高興,這個道理我懂得,但此刻已對杜維治動了真感情,那裡還管得了風度禮貌。
錯過這一道船也許就沒有法子過河了。
但在彼岸住一生是否我所欲?
這麼多問題弄得我頭痛,失魂落魄一段日子,期限已至。
亞歷土已向我道別。
我請他到最好的飯店去吃飯,同時奉送禮物給他。
「蝕一些也不在乎,至要緊把我一腳踢走。」他微笑。
我不出聲,神情很黯澹,嗅得出來,今天化妝,粉老是不上面孔,眼圈黑黑,皮膚粗糙得很,像老了十年,臉有些腫。
他不會看不出來,還這樣打趣我。
「是,」我自嘲,「坐在洋人身邊,活脫脫是個國際女郎。」
「我可不像與國際女郎坐一起的洋人。」他說:「你放心好了。」仍不放過我。
他為什塵不約我在蘇黎世見面?反正我們年年去那裡。
我強忍看眼淚。是的,夏日羅曼斯絕少可以拖延至冬日,像秋日的鳴奏昆蟲,一到冬日,日漸凋零,明年縱然再傳來樂聲,也已面目全非。
我看著窗外,再也做不到強顏歡笑。
「我也有紀念品送你,我祖父的表。」他說。
我抬起頭,「你祖父只有一隻表?」
「是。」他已遞到我面前,「一代傳一代,我要你收著。」
「那麼留著它,」我說:「把你的項練給我。」
「不,我要你留著這表,因為它名貴,你會時刻想起我,同時我們一定會再見面,不在我的家或是你的家,也在我們最喜歡的城市。」
我終於說:「我不排除那個可能性。」不知他感受如何,我先鬆弛下來。為何要同自己門,我再也沒有力氣。
「相信我,你不會後悔。」他握緊我的手。
我勉強一笑,低下了頭,我已經軟化。
那要看我想念他到什慶程度,如果真的痛不欲生,那慶為了自殺,我還是要去的,如果可以忍耐,那麼這一段就得擱置,我要想得很清楚很清楚。
「你仔細考慮,」他說:「事關你終身,我猜你有權這麼做。」
我說:「我不送你飛機。」
「希望這次分別是暫時的。」他眼睛潤濕。
或許我們需要的,只是一個新的開始,又或許我們需要的,是冷靜一段時期。
姊妹
阿清走了以後,房間永遠是這個樣子的,我習慣了。
衣櫥的門開著一半,毛衣掉在地下,裙子反轉來拖在床角,皮鞋絲襪到處都是。
化妝台上的凌亂是驚人的,唇膏筒永遠不套好,粉盒打開著,一整盒的化妝紙都倒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替她收拾這些。好像已經做慣了。
也許她是我的妹妹,也許我一直沒有勇氣去訴說她。
我只比她大十三個月。母親去世後,我是她的大姊。
母親在生,就是寵她一個人。因為她長得像父親。
到後來那幾年,母親思念父親,是驚人的。
阿清的運氣就一直那麼好,我還能做什麼呢。
母親去世後,剩下一幢房子,一小筆現款。
她把財產托給我,因為她一直認為我比較可靠。
但是她囑咐我不得虧待阿清,因為她深愛阿清。
所以這幾年,阿清益發離了譜了,我心裡埋怨得很多。
我順手把這些東西一件件的拾起來,整理好。
我們兩個人合用一張梳妝台,一個睡房,地方太小了。
整理屋子的責任一直落在我的肩膀上,從小到大如此。
不知道是誰說過,如果不想做一件事情,千萬不要做第一次。
我就是做了一次,所以以後活該就得做到底。
我歎了一口氣,照照鏡子,廿多歲了,這樣的年紀,臉上雖然還沒有皺紋出來,但絕不能算年輕了。
奇怪的是,阿清雖然只小我一歲,她卻有那種青春的感覺。
她看上去永遠只有十八九歲,尤其是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太吸引人了。
這樣子批評她,似乎有點不對,她到底是我的妹妹。
我把衣櫃門重新關好,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
阿清哪裡去了呢?
恐怕與男朋友出去了吧?她自然有無數的男朋友。
阿清應付男人,太有一手了,與生俱來,高明萬分。
每一次我香到她把男孩子唬得一愕愕的,就又好氣又好笑,感慨萬分。
然而這些男人、無論如何被阿清作弄,還是心甘情願的往我們家跑,真叫人奇怪。
阿清有一次嘿嘿的冷笑,「活該,誰叫他們死心塌地?」
我便說:「阿清,對你死心,你就也該憐惜他們一點。」
「憐惜?姊,你又不懂了,不懂就別充內行。」
「怎麼?」
「這些人都是天生的賤骨頭,你一憐惜他們,他們也就趁勢上來了,豈可叫他們嘗著甜頭?」
我搖搖頭,「你晚上倒睡得著?沒良心的傢伙!」
「我?」阿清拍拍胸口,「睡得著吃得下,好開心!」
我笑了出來。
「噯,媽養我的時候,就長少了一顆良心。」她笑說。
「那你多幸運。」我舒出一口氣,「這年頭,沒良心的好。」
「自然。」她哈哈的笑起來,無憂無慮得叫人羨慕。
是的,阿清也說得對,那些男人的確是活該。
多少年了,他們總是遞信送禮買花電話,從來不停。
天下難道只有阿清一個好女孩子嗎?不見得。
阿清跟前永遠有一大堆人,恐怕是她那招本事了。
今天她又上去了,在星期天阿清是絕不會在家的。
然而她那麼多男朋友中,也只有一個姓劉的比較像話罷了。
那個姓劉的男孩子,樣子長得好,主要是沒有那副輕狂樣,一份很好的職業,看來是比較有誠意的。
只是阿清對他也不太重視,我只覺得這一個人可惜。
其他的,也不過是些小阿飛花花公子罷了。
我跟阿清說過,「那個姓劉的孩子,很不錯。」
「什麼地方不錯?我倒沒有看到他有什麼好處。」
「他人很老實。」我說。
「老實,老實值多少錢一斤,最討厭是老實男人,誰也沒殺人放火,老實得像一塊木頭,多恐怖。」
我笑笑,阿清一向有她自己獨特的理論,她很有一套。
我沒想到她對付得了那麼多的男人,太不簡單了。
忽然之間電話鈴響了起來,我走過去接聽,明明知道又是找阿清的。
「哦,」我說:「她不在。而且我不清楚她幾點鐘回來。」
我掛上了電話。
不過阿清儘管與我背道而馳,我與她的感情還算好。
我實在是很容忍她的,她看到我的面色不對,也會退步。
只是我跟阿清是這樣的格格不入,兩姊妹沒有交通。
雖然住在一起,竟與房東房客的關係差不多了。
而且我常常為她生氣,像今天,她又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的,叫我做隨身丫環,真正吃不消。
我疲倦的坐下來,那種疲倦,是從心裡發出來的。
這樣的疲倦,是無法解決的。我憂慮的躺在沙發上。
難道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屋子收拾好.等阿清回來,聽她報導一下風流韻事嗎?
我應該做一些比較神氣點的事情,太沒志氣了。
不過我是一個懦弱的人,不能與阿清比。
我是這樣的遷就環境,以致忍氣吞聲,悶悶的生活著。
我想到阿清是我唯一的妹妹,除了她,再沒別的親戚。
要是離開她,母親不知道會怎麼想。她生前叫我照顧阿清。
她現在不需要我照顧,但是我可以用一雙眼睛看住她。
這麼多年來,我居然沒有一個男朋友,我碰不上。
一份簡單的教書工作,學生教師都是女的,沒有男性。
教了好幾年,我也沒動興叫朋友介紹一下異性。
奇怪的是,也沒有異性要來接近我,我就坐在塚裡。
當我默默坐著的時候,有一籮筐一籮筐的男人在追求阿清。阿清是我們兩個當中吃香的一個。
有時候阿清的那班男人上門來,心裡對我不曉得如何看法,說不定有人當我是女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