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雞尾酒會派對。
我最不喜歡雞尾酒會,為著業務不得不來站著,身上穿一套詩韻大減價買回來充場面的華倫天奴禮服,五折還得六千元,已經滿身不自在,這個外國人還要埋怨我士生土長的城市對他不夠好。
再讓他加一條罪名吧:這裡的女人傲慢粗魯。
我老闐同我說:「你不應叫他滾回老家去。」
「那麼,爬回去吧。」
「為什麼心情這樣壞?」
「我不喜歡洋人。」
「這話從一個在倫敦讀完管理科碩士的女子口中說出來,未免稀奇。」
不熟悉他們,也就沒有資格不喜歡他們。
我是個讀書人,比不得一些無知婦孺,在家坐久了,靠偏見為生。
「什產地方都有好人。」老闆說。
「是是,百步之內,必有芳草。」
「我是他同學,他同我訴苦,並無過份之處。今日帶你出來,特意把他介紹給你。」他板著面孔。
我詫異起來。
「桂,你廿七歲了,別一直這樣天真好不好?」他臉色變得非常嚴厲「我是為你好,杜維治比你大五歲,未婚,人家是波士頓望族,天主教徒,花旗國公民,嫁了他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我開頭尚不大明白,等回過意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流出來,笑得彎下腰,笑得老闈差點兒開除我。
原來擔心我前途,替我做媒來著。
真的,是真為我好,否則還不會擔這麼大的關係。
嫁過去什慶都解決了:住屋、工作、護照、歸宿。
但我是我,在倫敦六年,這樣的機會並不算得上千載難逢,人就是這樣,取得到的東西便不算稀奇。
我說:「不敢當,我沒有資格做花旗國主婦.那些洋漢子習慣把女人當洗衣機洗碗機,做主婦什麼都─腳踢,過節動不動叫二三十人回來吃飯,平日悶得慌,我太知道。」
「所以說你小家子氣,讀幾年書也沒看見世面,同你說他家是望族。」
「我不相信他家有私人飛機。」
「茅廁磚頭,朽木不可雖也。」
那日我們不歡而散。
為什麼不喜歡洋人?十多歲時結識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友,她與德籍男友在一起走了八年,越走那相貌越似吧女,稀疏頭髮刮得蓬蓬鬆鬆,細長的腿越露越多,開始穿黑色魚網襪,說話浪聲浪氣,時常打電話來訴苦,說經過紅燈區,那些做洋人生意的女人看見她挾著外國人走便開口罵她……
給我的印象深刻而壞,年輕時覺得一切都是女友咎由自取,淪落不堪。
錢來出去讀書,這等狹窄的思想自然沒有了,但對外國男孩子卻始終無法改觀。
他們邋遢、自私、貪玩、淺薄,一天到晚性性性,對女人與對功課同樣沒有責任感,一點靈魂都沒有。
我根本無法與他們交通。幸虧倫敦少不了中國男孩子。
堂妹嘉露與我同時在倫敦,二伯伯望女成龍,特地買了一層小洋房,好讓女兒專心唸書,嘉露念的是法律,轉眼便認識一洋人,自稱是記者兼攝影師,傲慢得不得了!沒到一個月便拿枝牙刷搬進去與嘉露同居,衣食住行全由二伯伯負擔。
這還不止,這傢伙動不動侮辱人,一見我們去探嘉露,便問:「都是表姐妹嗎?嘖嘖嘖,」一邊訕笑,「你們中國人表兄弟堂姐妹算算真多,今天嘉露可得花錢餵你們。」
我忍不住拉開大門叫他滾,他有辦法,別靠中國女子吃飯。
事後嘉露還怪我。
這麼多壞經驗加在一起,受不了。
後來也有人告訴我,不少華籍婦女嫁洋人都能得到幸福,始終我不肯相信。
畢業後回來找第一份工作,進外國洋行做經理助理,與我同級但已做了三年的一個洋漢叫愛倫,說什麼都不服氣,要欺侮我,女秘書在打我草擬的信,他都要把信自打字機輪盤下抽出來,同我「研究」措辭。
我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他認為他是英國人,是以英文一定比中國人好。
但我不是這麼想,我說:「我是倫敦大學的碩士,你不是,你只是一個中學生,只考過A級試,所以按照英國人規定的教育程度來說,我有資格改你的稿,你沒有資格動我的稿,且你又不是我上司。」
他當下是被我難倒,出不了聲。
見他的大頭鬼,英國人說不好英文的不知有多少,英國難道沒有乞丐,不要唬人了。
但自此我與他不和,貌合神離一年,我辭職他去,找到現在這一份工作。
外國人的小苦我是吃過的,是以杜維治的燦爛金髮並沒使我的態度緩和下來。
直至半年之後,我們為業務上的事混得非常熟,才開始第一次非正式約會。
我與他雖然坐一起喝茶,當中的距離足有萬載玄冰那麼寬,他欲想消除我們間的隔膜,怕真得要下一番功夫。
他與我說笑,說我看上去很疲倦。我說鐵金剛開完四小時會精神崩潰。
「你眼睛彷彿在做夢。」
「我整個人都在夢。」
他說起有位華裔朋友,回家渡假,偶然認識一女,不知恁地,那女人就纏住他,要同他結婚,硬要到美國去住,入籍,鬧得滿城風雨。
這件事的主角原來我也認得,便只好說:「什麼樣的人都有。」夏日羅曼斯怎麼捱得過冬天?她太無知,很少男人會為了數度風流而娶那女人。
當著杜維治面,我不想數落女同胞。
杜維治很困惑,「曾經一度,我還以為這裡所有的女人都是護照主義者呢。」
我只得笑。
「你沒見過那瞎纏的勁……真叫人害怕,一天好幾個長途電話,都指明由對方付款──」
「什麼都得付出代價,這是給你們男人的好教訓。」
「是的,他們警告過我,這是一個昂貴的城市。」杜維治微笑。
我氣不過,「而且女性從不結賬,你叫侍者吧。」
杜維治急問:「我又得罪你了?正如你說,什麼樣的人都有,咱們以事論事,你不能不准我發表真實意見。」
我不出聲,他說得確有些道理,只有極度自卑感的人才會對批評作出過強的反應。
「你都不是那種人,讓我們做個朋友好不好?」
那對我來說太不公平,難道我還逢人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成,又不能到處嚷嚷「我不是為了入籍」。
我仍然猶疑,成見太深,一時無法消除。
除此之外,在其他事上,我與杜維治的意見倒是一致的。公事上我們常站在同一陣線上,兩人都喜歡運動,吃生冷的食物,愛日本菜,一年捐三次血……
一次發覺大家一連五年的五月,都在蘇黎世渡假。
杜維治問:「怎麼我沒碰見過你?」
我心想,碰見也沒用,反正我不會與洋人打招呼。但打那個時候開始,已不好意思掃他的興。
我把他收得很緊,很少在人前公開亮相,也絕不介紹他給親友。
我與他去的地方,都是見不到人的,像在遠郊跺腳踏車,便是杜維治與我最喜歡的運動。
我們去到很遠很遠,幾乎是邊界,大節當前,男男女女都在打扮,晚上好去派對玩,我與杜維治卻跑到這裡來踏自行車。
我帶了一件大衣,放在背囊,上車時連長褲都脫掉,穿短褲,戴上頭盔,把跑車式自行車踏得飛快。
我一直喜歡這項運動,夢想買一輛九千美金、全部手制、六個排檔的黑豹名車。
杜維治追得上我。
我們在一個水塘邊停下來,把車攔在山旁,坐在石塊上,我用大衣蓋著身子,仰頭看青天白雲。
杜維治把礦泉水與三文治遞給我。
「很少有這麼戶外的中國女子。」
「你認識多少中國女子?」我反問。
他用手擦擦鼻子,「夠多。」
「坐井觀天。」
他笑,不再與我爭。
我心情很好,盡量不去多心。
「晚上一起吃飯如何?」
我說:「我不想出去。」
「那麼到我家來。」
「我一向不上男人家。」
「那麼我到你家來。」
「請客容易送客難。」我說:「況且我上個禮拜就約好姑媽四點鐘見。」
「你也未免太小心了。」他笑我。
「今天過節,你無處可去?」我問。
「當然有,分身乏術,乾脆避到你這裡來。」他朝我擠擠眼。
我們休息一會兒,又把自行車踩回去,縛在房車頂部,開車回家。
他幫我把車子搬入屋內。
我說:「很冷,我想沐個浴,你自便,別聽我的電話。」
他瞪我一眼,取過外套,「我還是走吧,再留下來要被你侮辱至死。」
我剛要替他開門,門鈴響,我一怔,誰?
在防盜孔一看,嚇得我,「是我姑媽,」我低呼:「她早來了。」
杜維治問:「那還等什麼?開門呀。」
「不可以,」我急道:「不可以,怎麼可以被她看見你。」
門鈴繼續響。
我急出油來,「你到我衣櫃去躲一躲。」
杜維治說:「不可以!」
「你不去我以後都不睬你。」
「你不去應門她自然會得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