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原定計劃,他們還是得把彼得送入療養院。
我對彼得依依不捨。
我喜歡與他說話。他才堪稱是最純潔的人:沒有奸詐,沒有機心,不會虛偽,絕不是非,守口如瓶,他如赤子,你可以相信他。
羅氏夫婦很信任我,故此我有時也把彼得帶出去公園散步。
公園內有影皆雙,我同彼得訴苦。
「只有我一個人,還沒有找到男朋友。」
他似懂非懂的聆聽。
我又說:「我已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同異性約會過,你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彼得笑了。彷彿在嘲笑我操之過急。
我不禁有些兒汗顏。真的,如果要比較起來.誰比誰更不正常兒。
我們的世界要充滿鬥爭矛盾罪惡,是非白黑混淆不清,根本沒有公平。
而彼得的心裡必然一片空明,他如一朵百合花,美麗無憂。
充滿憂慮的只是我們這些正常人。
我知道彼得很快就要進醫院,我分外珍惜能夠與他在一起的日子。
得到羅太太的應允,我常把他帶到戶外,甚至在河邊垂釣。他愛煞曬太陽,也喜歡我做的芝士三文治。
一個下午,羅太太與我們兩個一齊到附近的公園野饗,她在草地上打盹,我與彼得在一角樹蔭下玩繩網遊戲。
忽然之間,有一個聲音說:「我可以加入嗎?」
我轉頭,是一個高大的中國人。他很年輕,手中拿著本書,看樣子也是學生身份。
「歡迎。」我微笑。
「你是他的褓姆?」
「可以這麼說。」
他坐在我們身邊,「我留意你根久了,你似有無窮無盡的耐力,佩服佩服。」
我臉紅,「哪裡,他是個可愛的孩子才真。」
「是的,我也注意到。你們似乎每隔一日就來這裡。」
「公園內空氣好,比較適合孩子。」
「我叫蘇振聲。」他伸出手來。
「你好。」我說。
他說:「這三文治彷彿味道很好。」他笑。
「請便。」我把三文治以及咖啡遞給他。
他老實不客氣的大嚼起來。
我們繼而交換地址電話學校斗目。
等羅太太醒來時,我們已經很熟了。
歸家途中,羅太太說:「那是你男朋友?真好,一表人才。」
我想解釋。
她又說下去,「我正想,你也該有個男朋友了。」
我微笑。一切都有時間,果然,他出現了。
羅先生在家等我們,他說:「醫院方面沒問題,下星期我們送彼得進去。」
我握住彼得的手,分明不捨得他。
羅太太說:「彼得一定會得想念嚴。」
「我盡可能每週末去看他!像現在一樣。」我說。
「我們不知怎樣感激你才好。」羅先生說。
我深深注視彼得天使般的面孔。「你們不知道彼得給我多大的啟發。」
真的,此刻我對生活再也不敢嫌悶,我感謝上主,因我甚至沒有色盲。
我變得額外樂觀,現在我並不為彼得悲哀,他有他的天地,是我們所不能瞭解的。到了那一日,上主會向我們解釋他的旨意。
那日我臨走,彼得送我到園子,在大家不在意的時候,他忽然摘下一朵小花,放在我手中。
我喜悅的眼淚奪眶而出,手足無惜。
羅先生怔住,他連眼睛都紅了。
我說:「羅太太!看,我肯定彼得在療養院經過教導,會得更有進步。」
羅太太拚命點頭。
下個週末,將是我們相聚最後的一個週末。
但我與蘇的約會,才剛剛開始。
兩個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我們談很多,說很多,興趣也相同,大家都略為保守,同時也很用功讀書。
他說最喜歡我有常人所沒有的耐力。
我說:「其實我為人也頗為毛躁,但與彼得可能有些緣份,我打心裡喜歡他,他顯然發覺了,」我把彼得送花的事告訴蘇,「比與所謂正常人交朋友容易得多。」
蘇點點頭。
我說:「正常的人大部份太愛自身,但彼得懂得愛他人。」跟彼得,我學會很多。
蘇說:「你的見解很特別。」
在那一個星期內,我都期待去見彼得。
週末來臨,蘇想與我一齊去找彼得,我搖頭,怕他同彼得不熟,引起彼得畏縮。
我如常單獨赴會。
羅太太說:「你為我們,犧牲許多社交生活吧。」
「相反,」我說:「替我帶來許多有意義的週末才真。」
他們笑。
彼得也笑。彷彿聽得懂的樣子,我握住他的手。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眼珠裡彷彿有一絲生氣。
我情不自禁的擁抱他。
彼得將我的手貼在地面孔上。
羅太太看了丈夫一眼,「他好像知道要與嚴分開似的。」
我說:「不會,每星期我會去看他。」
彼得被送走了。
我獨自返回宿舍。
愛麗絲在房中聽音樂。
她說:「低能兒最難應付的是性問題。」
我說:「性根本是全人類最難應的問題。不是失去控制便是壓抑過度。」
愛麗絲不語,半晌她笑,默認。
「低能兒因為毫不掩飾,所以人家看得到他的困難。是不是?」我說。
「你與羅塚那孩子有真感情。」她詫異的說。
「是的。」我歎氣,「社會上少數分子一定受歧視,如同性戀人、傷殘者,他也不例外。」
愛麗絲讓:「別太深入的去想他,有些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我點點頭。
「聽說你有男朋友了?」她忽然問。
「是。」我承認。
「也是時候了」她說:「同學說看到他送你回來。」
一切彷彿沒有遺憾。
我們走得很好。星期六一齊去探望彼得,會得在療養院遇見羅先生及太太。
羅太太看到彼得可以畫簡單的圖畫,很後悔沒有早日把他送進來。看得出她接受這個新的開始。
我覺得很安慰,在羅家,我如項催化劑,發揮了我的功用。
而因為彼得,我在人群中站出來,蘇注意到我,他一直說注意到我是因為彼得的緣故,我沾了彼得的光。
漸漸這個孩子熟習新環境,在教導下,他學會穿衣服(扣鈕扣仍有困難),摺被褥,並且接受教育。他並沒有對新地方產生抗拒感。
他間始新生活之後,羅氏夫婦也有較多時間,羅大大恢復正常工作,羅先生精神好得多。
而我被解雇了。
羅先生說:「這也許是有史以來最愉快的解雇。」
我說:「不見得呢,」我愁眉不展,「我的收入銳減,要加倍節儉才行呢。」
大家都笑。
這次我可以說是功成身退。考試階段,就沒有時常去探望彼得,算一算,他的十二歲生日快要來到,羅先生他們會邀我參加他的生日慶祝嗎?我頗為禮物費躊躇。
蘇說我過慮,叫我不要擔心。
「還有,」他說:「暑假你要回塚,這段日子勢不能再見到彼得,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也是淡出的時間了。」
我稱是。只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才是一輩子的事,所謂血濃於水,就是這個道理。
旁人不過適逢其會,偶而出現一下,所謂萍水相逢,湊巧點面的接觸。
我笑:「說說我們的計劃。」
「明年畢業,找到工作,便可以談論婚嫁,你說如何?」
「太快了。」我亂搖手。
「我說明年,現在先下定洋。」蘇笑。
咦,世上簡直沒有一個老實人,連他都說起這樣的花梢話起來。
明年也差不多是時候,他們說最適合結婚的時候是相識約大半年之後,一年多也可以,拖長就沒誠意。
既然認為在一起愉快,結婚是明智之舉。
彼得漸漸在我們生活中淡出。
暑假前與羅太太通電話,她說要送我們行,硬是要見我們一次,我與蘇答應下來。
到了約定的地方,沒想到彼得也在,他胖了壯了,我很興奮,趨向前去問池:「還記得我嗎?」
誰知道他張口叫我:「嚴……嚴。」
我們都感動了。與彼得,往往有感情上真正的交流。
他交上一張卡片給我,我接過看。是他親自繪製的,畫著一個新娘及一個新郎。新娘比校高大,顯示在他心目中地位重要,而且穿戴考究。
我謝了又謝。
如不是趕著回港相親,我真想再與彼得多聚。
他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朋友,事實上以後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這樣的朋友。永遠不會有吹捧拍這類面具出現。
我說我會永遠記得彼得。
蘇說他也是。
惱人天氣
認識亞歷山大杜維治之前,我認為異族通婚是天下間最可笑的事。
但現在我正在考慮,如果他開口的話,我是否應當答應他。
杜維治並不英俊。但他高大、神氣、端正,因為家庭背景及教育都好,所以有一股雍容之氣,很乾淨,衣著考究,故此與殖民地常見的邋遢洋人有很大的分別。
他由波士頓調來做一年的電腦計劃,尚有兩個月期滿返回北美,但至今尚未習慣這個東方的大都會。
髒,他說。擠,他又說:人們又無禮。
第一次見面,我為此憎恨他,血液中慈禧太后的遺傳因子發作,冷冰冰的回說:「回波士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