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健文覺得荷生非常懂事,合作,有問必答,他找不出破綻。
他想跟夏太太說,令嬡無事,你請放心。
疑心會生出暗魅。
也許這就是令夏太太不安的理由。
程健文再沒有理由叫荷生上來。
雖然他想再見她。
人如其名,說夏荷生長得似一株荷花,也實在並不過份,他喜歡她的笑聲,莫管是開朗的笑,苦笑,自嘲,都有股特別的韻味。
他問她:「我能來探訪你嗎?」
「希望你不是以醫生身份前來。」
「不,我不會。」
但是他以醫生的身份,獲得許多資料,像知道荷生並沒有異性朋友,還有,他知道荷生喜歡聽五十年代的國語流行曲。
處境與愛好都同他一樣。
他到訪那日夏太太不在場,傭人將他引人大宅,在書房前引退。
程健文輕輕推開門,看見荷生背著他坐,正想揚聲,聽見荷生在呢喃。
他側耳細聽。
荷生說:「你認為他如何,過得去,呵,謝謝你同意我的看法,我在想,至少,他會懂得女孩子的心理。」
健文漲紅了臉,原來這個「他」是他,倒使他進退兩難。
隔一會兒,荷生說下去:「是,他是比較文靜,我同你說,姐姐,性格不一定要相似。」
健文一怔,緩緩退出書房,重新掩上門。
這人呼之欲出。我們。我同你,最後是姐姐。
是荷生的姐姐,她同姐姐在對話。
但是,這個姐姐在什麼地方,難道,只有夏荷生才看得見她?
大宅光線一向不足,程健文忽然覺得走廊問有點陰沉,剛躊躇,荷生已拉開了門,「你來啦。」她笑。
程健文不動聲色,陪著荷生聽一個下午的音樂,用完茶點才告辭。
他剛要找到夏太太,夏太太已經來找他。
她滿心歡喜的問:「健文,你到過我們家?」
「是的,夏太太,昨天你不在。」
「還叫我夏太太?一聲伯母也應該吧。」
「是,」健文笑,「夏怕母。」
「你同荷生做朋友,真叫我高興。」
健文不語。
他有心事。
過一刻,待夏太太情緒平穩下來,他才說:「請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假如你把我當醫生,大可告訴我,假使我是荷生的朋友,也應該告訴我。」
夏太太低下頭,內心交戰半晌,終於問:「你想知道什麼?」
「荷生有個姐姐?」
夏太太忽然不能控制情緒,她用手掩著面孔,嗚咽地回答:「是。」
健文發覺她情緒極易激動,他斟一杯熱茶給夏太太。
「荷生的姐姐呢?」健文問。
夏太太抬起蒼白的臉,「荷生沒有姐姐。」
健文呆住,沒想到夏太太言語矛盾至此。
「荷生原是孿生兒其中一名,另外一名,不幸在胎中夭折,健文,所以荷生有姐姐,但事實上沒有姐姐。」
健文背脊一陣涼意,「但是,我明明聽見荷生同她姐姐說話。」
「你總算明白了,」夏太太飲泣,「你現在知道我的恐懼了。」
健文跌坐下來,他不再怪這位母親,事情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荷生知不知道她是雙胞胎其中一名?」
「我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她會不會無意中知道了這件事,渴望姐姐生存,幻想姐姐在她身邊,所以與姐姐說話?」
「沒有可能,我們就是怕孿生兒會有這種聯想,這才瞞著她。」
健文托著頭,這件個案真的棘手。
「醫生,」夏太太的聲音擅抖,「會不會她看得見姐姐?」
健文抬起頭,溫和地問:「看見一個幼嬰,抑或與她同齡的一位少女?」
夏太太低頭:「我不知道。」
「我是一個科學家,」健文說,「我的心胸並不狹窄,我承認人類科技落後,有許多現象,無法以我們有限的知識來做解釋,但是我也不提倡迷信。」
夏太太無奈而哀傷。
「我想我得再花些時間深入瞭解一下這件事。」
「拜託你了。」夏太太說。
健文在診所以外的地方,約會荷生幾次。
他幾乎假公濟私,忘卻任務。
健文同自己說,不能再向夏太太支取費用。
同荷生在一起,每一分鐘都是享受,他從來不知道與異性約會可以帶來這麼大的樂趣,直至今天。
他倆甚至沒有固定的節目,隨著心意,愛做什麼便做刊一麼。
明明是生活上很簡單的細節,像喝杯茶,逛一條街,有荷生作伴,感覺就是不一樣。
有一個傍晚,健文坐在夏家的院子裡與荷生看雲霞,荷生忽然問他:「你已經知道了吧?」
這樣沒頭沒腦一個問題,健文一時會不過意來。
他轉過頭來,荷生正看著他微笑,晚霞如火,夕陽金光四射,統統反映在荷生的鬢腳臉龐,健文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少女,看得發呆。
半晌他反問:「什麼,知道什麼?」
荷生嗤一聲笑出來。
健文不好意思,索性握住荷生的手。
他知道他戀愛了,動作要多笨就多笨。
荷生說:「我與我姐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健文一怔。
「瞞不過醫生。」
「是伯母告訴我的。」
荷生點點頭。
過一會兒她說:「我倆原是雙生兒,上帝取走一個,放下一個,相信並無故意挑選,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麼不可思議。」
健文警惕起來,「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荷生詫異地看著健文,「還有誰?」
健文緊張起來。
「本來我們想瞞你,反正母親已經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乾脆向你承認。」
健文精神有點恍惚,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話。
他複述求證:「你姐姐告訴你?」
荷生又點點頭。
老天,健文無法不嚇出一額冷汗。
「你是幾時接觸到她的?」
荷生回答:「兩個月之前。」
「你聽到她?」
「不,不是聽,是感應到。」
「換句話說,你自言自語。」健文鬆口氣。
「你可以這樣說,但是我知道感應不同想像,健文,你對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說了吧。」
健文仍然只願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像。
「你可看得見她?」
「不。」
「你們談得很融洽!」
「絕對開心。」
健文忍不住說:「我與我自己也相處得十分愉快。」
荷生並不生氣,她笑笑,「不是我與我自己,是我與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來陪我。」
「她可孤獨?」
荷生看著健文,「你十分好奇。」
「誰不想知道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事。」
「健文,你的態度如此開放,我很高興,母親的反應差得多。」
「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應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們倆都是她的女兒,她沒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釋,「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傷害。」
「乍人生!」
「譬如說,怕你過於沉迷在小世界裡,與現實生活脫節,隨便舉個例子,暑假就快過去,你連新書都沒有買。」
荷生笑:「不是每一個人都要念大學。」
「那也只有大學畢業生才有資格講。」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世俗及勢利。」
健文搖頭笑,「你早被寵壞。」
「姐姐也這麼說。」
除了荷生本人,沒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沒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醫生,不是靈魂學專家。
對夏太太來說,荷生在日漸痊癒。
「她吃語的次數減低。」
健文暗暗好笑,當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時間根本不多,健文與她走得越來越勤。
荷生的確有自語習慣,這沒有什麼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寫小說的時候,往往把所有的對白照著角色的身份一句句讀出來,像演廣播劇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時而溫柔,時而激動,不知就裡的人,不被嚇壞才怪。
但是放下筆,他又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為他會精神崩潰,但是人家一寫寫了二十年,名利雙收。
荷生的情形也許與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創作,漸漸活了,擁有自己的獨立生命,作家說起筆下人物,何嘗不一樣,有時,還會為自己編排的情節流淚。
這也是健文的分析。
無論怎麼樣,荷生說得好:「姐姐講的,你能連我們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愛護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勵下,在九月份入學讀書。
這個時候,健文才發現荷生已在家中休養了一整年,在這十多個月內,他已是她看過的第三位醫生。
夏太太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十分汗顏的告訴他:「現在都幾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說出來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個聰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計較過去的事,將來才最重要。
秋季結束的時候,健文與荷生訂婚。
只請了至親好友到夏宅吃一頓飯,荷生的父親本來已經不大露面,這一天出來招呼客人。
氣氛十分熱鬧。
健文無意溜跳到花園,有兩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閒談。
閒談內容,當然盡說是非,只聽得一位說:「荷生福氣好,這下子她母親可安下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