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轉過頭來,一臉慈祥的笑容:「你就是我未來孫媳?」
怡和看仔細了,不禁有點失望,此老太不同彼老太,並非同一個人。
所有的老太都有點像,怡和親熱地坐近她,如果沒有與那一位相處過,肯定此刻沒有那麼自然。
怡和的身份差不多被決定下來,老祖母喜歡她到極點。
怡和沒有什麼要求了。
雖然每天下班過馬路,她都特別留意路面情況,但始終都沒有再看見那位老太太。
怡和一直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許志文,她怕他笑。
三個願望?
哪裡有這種事。
都是巧合吧。
也許有一天,怡和會說:我真心希望老太太你再出現一次,告訴世人,三個願望事實存在。
但,怡和又想,還是留著將來於要緊關頭用的好。
囈語
護士念出名字:「夏荷生。」
一位中年斯文優雅穿西服的女士站起來走進程健文醫生的診室裡去。
診室內光線柔和,看裝修,便知道程大夫是位心理醫生。
「夏荷生女士?」醫生的聲音非常親切和藹。
他是一位年輕人,穿格子襯衫,燈芯絨長褲,此刻雙手插在袋中,若果不說,真看不出他是位醫生,假使要憑他的外型猜他的職業,他更似一位大學講師。
那位太太答話:「不,我是夏荷生的母親。」
醫生有點意外,「夏小姐本人呢?」
「大夫,我想先與你討論一下荷生的情況。」
「請說。」
夏太太閉上雙目歎口氣,像是不知從何開始。
醫生耐心地等候。
過一會兒,夏太太終於說:「荷生是我惟一的女兒,我在四十三歲那一年才生下她,她今年剛滿二十歲。」
程健文欠欠身,不予插嘴,雖然他想說,夏太太保養得真好。
「因為年紀的距離,荷生與我相愛,但是沒有太大的溝通,她平日生活頗為寂寥,同齡朋友並不大多。」
程健文專注地聆聽,身體微微傾向前。
夏太太心想,怪不得熟人都說程大夫是位好醫生,單是身體語言,已叫求診者放心。
她說下去:「荷生染上這個怪習慣,已經有大半年。」
程醫生忍不住間:「什麼怪習慣。」
「自言自語。」
醫生莞爾。
夏太太連忙說:「醫生,我知道你想什麼,每一個人,包括你同我,在某些時候,都會自言自語,但荷生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程健文見夏太太分析得這樣合理,也有點佩服,他不動聲色,鼓勵她說下去:「荷生怎麼樣?」
「她一個人坐在房中,同自己說話,一說可以整個小時。」
程健文內心惻然,太寂寞了,簡直是一種自閉
夏太太打開鱷魚皮包,「這是荷生的近照。」
程醫生接過照片,看到一個濃眉長睫大眼睛少女。
夏太太說下去:「最近這一兩個月,情形更不對了。」
程醫生抬起頭來。
夏太太臉上露出恐懼的樣子,「荷生的自言自語,變為一種怪異的對白,我真不知該怎樣形容才好,她獨自坐在房中,卻會問:『這件衣服你喜歡嗎?』過一會兒,又會笑答:『好好好,領子開太低,我換掉它。』醫生,開頭我還不明白,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才發覺,她是與一個人對話哪,那個人是一個隱形的人,你我都看不見。」
程健文聽到這裡,手臂上的寒毛忽然豎起。
他連忙說:「夏太太,你先別多心,我慢慢分析給你聽,這可能只是神經輕微分裂。」
「不能再拖了,醫生,我一定要你替她治療。」
夏太太說到這裡,語氣充滿擔心。焦慮。害怕。
程健文連忙安慰她:「夏太太,我相信荷主不是大問題,我能夠瞭解她的情況。」
得到醫生的保證,夏太太似安心許多。
「我叫荷生明天來。」
「好的,看護會替你約時間。」
程健文把夏太太送出診室。
第二天,夏荷生沒有出現,仍由夏太太上來,她把一卷錄音帶交給程醫生,便走了。
「荷生說她沒有病,不用看醫生。」
程健文把錄音帶放出來聽。
開頭的時候,帶內充滿雜音,接著是一個女孩子哼歌的聲音,聽得出她心情愉快,過一會兒,她開始說話。
——「母親一向有點專制,希望你不要介懷。」
夏太太說得對,房內好像真的不只一個人。
但這不稀奇,自言自語也可以採取各種方式體裁,像夏荷生這樣,一個人扮演許多角色,也很常見。
大都會生活緊張而寂寞,幾乎每個人都有些微的精神失常,不少人更患上妄想症,自尊自大,歇斯底里,作為心理醫生,程健文見怪不怪。
他聽下去。
「母親又叫我去看醫生,她以為我有精神病。」笑,「我不怪她,許多人都會誤會。」
過一會兒,「什麼,屋內有錄音機?母親太過分了,為什麼傷害我們的總是我們最接近的人?看樣子我們要搬出去住了。」
一陣移動傢俬的聲音,夏荷生在找錄音機。
「找到了,」她說,「母親,你不該千方百計掀我隱私,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錄音帶至此結束。
程健文有點生氣。
夏荷生說得對。
夏太太過了分。
關懷同干涉不一樣,夏氏母女年紀相差太遠。代溝有若鴻淵,相處必有困難。
許多老式母親都不明白,孩子雖然出自母胎,母親卻並不擁有兒童,她們不應設法控制另一個生命。
因夏太太侵犯性的行為,夏荷生的情緒由輕快而急劇轉為憤怒,一手由其母造成,其傷害程度至高至大。
程健文覺得夏夫人亦應接受心理治療。
他曾知道一位病人,專愛偷窺女兒的秘密,每當女兒外出,她必翻箱倒筐搜查女兒的信件。日記。甚至內衣,每當女兒返家,她盤問。質詢女兒一天的行動,她竊聽她所有的電話,主動找女兒的異性朋友,問他們:「你是否打算同我女兒結婚?」名曰關心,「我要保護她」,其實心理已經失去平衡。
經過大半年的治療,她向醫生承認,女兒的成長,相比出她的衰老,女兒受歡迎,冷落了她,她不甘心,她要興風作浪,以破壞吸引注意力,表現權威。
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後來那個做女兒的離家出走,多年沒有回過家。
夏荷生恐怕也會在壓力之下作出此類決定。
程健文沒有想到荷生會主動來看他。
那一天,時間已經訂滿,護士在午飯時分進來說:「夏荷生要求見你。」
程健文正在用三文治,聞言說,「馬上請她進來。」
荷生推門而進,是一個非常非常苗條的少女,大眼睛會笑似的,腳步輕盈,走到程健文跟前,她並不是想像中的憂鬱型,荷生活潑爽朗。這種性格的人,多數看得開放得下,程健文意外了。
他招呼荷生坐下。
荷生無奈地說:「家母一定要我來一次。」
程健文問:「你可知為什麼?」
「知道。」
「說來聽聽。」
「因為她精神沒有寄托,忽然視我為目標,全副精力鑽研我一行一動,挑出無數毛病來,最後還認定我有神經病。」
程健文微笑,不予置評。
荷生問醫生:「自言自語有什麼不好?我自小有這個習慣,家裡只有我一個孩子,十歲的時候,父親已經六十歲,寂寞的時候,往往自言自語。」
程健文覺得荷生是一個率直坦誠的少女。
夏太太也許過慮了。
護士在這個時候進來說:「醫生,管理處有事找你。」
程健文請荷生等一等他,出外應付雜務。
五分鐘後推門進診室,聽見荷生的聲音:「——瞞過了醫生,我同你,便可暫時無事。」
健文嚇一跳,一鬆手,彈簧門輕輕合上。
難怪夏太太要擔心事,的確怪異。
「我們」、「我同你」,都是荷生的常用語,另外一個人,到底是誰?
健文再推開門,荷生卻正轉過頭來,對著他笑。
健文輕輕間:「你跟誰說話?」
「我自己。」
「誰是你自己?」
「夏荷生。」
「這個習慣,從幾時開始?」
「每次需要分析一個問題,我都喜歡把自己抽離,冷靜地假設有兩個人在討論一個問題。」
「好辦法。」
荷生攤攤手,「這樣,通常會得到比較客觀的答案。」
多麼聰明的女孩子。
「荷生,我希望你給我一點時間。」
「真的需要嗎醫生?」荷生歎口氣。
「我受令堂所托。」健文凝視她。
「好的好的,」荷生似願意妥協,「無法向你證明我是一個正常的人,也是我的錯,但是醫生,請問你所認識的人當中,哪一個的心理可說全無毛病?」
程大夫無法回答。
她走了。
看護與荷生一起乘搭電梯,事後她同醫生說,夏小姐並沒有自言自語,看上去漂亮動人。
夏荷生並沒有逃避診治。
她一連上來三次,每次一小時,與程健文暢談童年往事,家庭背景,對將來的憧憬,抱負,甚至擇偶條件,都一一述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