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興的是,我沒在他身上取走什麼,我還給了他不少的快樂,這一點是值得高興的。
婚姻怎麼樣呢?或者過了十年八年,他會把另外一個女人帶回家來,而我在外國,帶著孩子,一無所知。
我漸漸對婚姻完全失去信心,也對他完全失去信心。
我不相信他所說任何一句話。我只喜歡聽而已。
何必揭穿他?我不稀罕。做一個女人,如果要維持驕傲,必須犧牲很多,然而誰不是在犧牲呢?
如果可能一輩子這樣浮在水上,倒也是很好的樂趣。
(十九)
我游了一會兒,發覺沈鈞坐在帆布椅子上看我。
我微笑了。
像是看一場電影,一切與開頭的時候一樣,戲快要終場了,我不得不微笑。
"這麼早?"
我點點頭。
他伸出手,拉我上來,他把大毛巾蓋在我身上。
"水很冷,當心著涼,你身體又不十分壯健。"
我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著頭髮。
"我醒來,你已經不在了。你是幾時走的?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我是七點三刻醒的,與美寧談了一會兒,然後過來游泳。"
"你應該推醒我,我睜開眼睛,發覺你不在身邊,我很害怕。"他說得像個孩子,聲調倒是很誠懇。
我看他,他在騙我?他沒有必要騙我,恐怕此刻他說的是實話吧?恐怕他剛才的確是怕我突然離去?
"你不習慣一個人睡覺?"我問他。
"我喜歡你睡在我隔壁。"他毫不掩飾的說,"你像一隻小狗,我喜歡你的溫暖。"
"一隻小狗。"
"我希望我可以養著你。"他坐在我身邊。
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容易養的。"
他抓著我濕淋淋的頭髮,我的發濕了他的襯衫。
我問他:"你可愛我?"
"是的。"他說。
"這個月,我們都很開心。"我看著草地。
"是的。"他說。
"你妻子見時回來?"我問。
"二天之後。"
我點點頭。
"我對不起你。"他忽然低聲說。
"對不起什麼?"我笑問,"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三天之後我就回家了。我們以後,也許永不見面了。"
"你會寫信給我?"他問。
"我不知道,我並不喜歡寫信。"我說。
"我會來看你。"
"不必了。而且你也不會來,別哄我,我不是一個孩子,你不會來的。你與你的家庭,我希望你們快樂。"我說。
"事情不會一樣了,"他說。"你來過此地。我會常常想起你,生活不會再一樣了。"
"慢慢你會習慣"
"你可要……見她"
"不要,也沒有必要,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這麼戲劇化?我們還剩三天,是不是?"
他看著我,他握住了我的手,他吻了我的手背。
"我不用香水,你不必擔心,"我輕聲的說,"我不會留下任何線索。"
"但是我不會忘記你。"他說。
"盡可能忘記我,因為我也得忘記你。生命短暫。我有過開心的時候,那就夠了。我們在一起,沒有什麼後悔,又沒有機會吵架,更沒接觸到現實,我實在喜歡這樣的日子,像世外桃源一樣。"
"我會向你求婚,你是知道的。"他抓著我的手。
"不要娶我。娶了我之後,我會像任何老婆一樣,麻煩你,天天問你計算家用,"我說,"不要有歉意,好不好?為什麼要抱歉呢?"
他把我抱在懷裡,我真的全身皆濕,剛剛從泳池裡上來。
我的眼睛漸漸濕了,我的眼淚掉在他的肩膀上。
美寧站在她家的花園那一邊,大聲嚷:"好了,沈先生,戲演完了。"
他沒有放開我,他看著美寧。
美寧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你又在跟她說什麼?哄她什麼?你看中了她的弱點是不是?她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可夠臭美了,沈先生。"
我揩揩眼淚,笑了。"過來,美寧,你們從未認識過,你也常常過來游泳的。"
"不稀罕,明年夏天,我會叫父親也蓋一個游泳池。"
"過來!"我說。
"君子可以欺其方啊,沈先生。"她還在說。
"別亂講了,美寧。"我說。
"他在十天內就把你忘記了,你幫他什麼?"美寧說。
"你放心,美寧,"我說,"我不會吃虧的,我會在三天內把他先忘掉。"我邊說邊拍美宇的背。
"你才做不到。"美寧說。
"我當然做得到,我一上飛機,就把他扔得影蹤全無了。"
我們這樣子說話,根本把沈鈞當成不存在一樣。
他沒有出聲。
我看著他,他說:"我老了,你們--有的是時間。"
"那也算借口?哈哈哈!真可笑!"美寧一點不客氣。
"美寧。"
"他太愛他自己,我討厭這種有自戀狂的人,只有自己,沒有人家。"美寧說。
"他愛他的家庭,"我說,"何必呢?為了我放棄家庭。"
"你不愛你的家庭,"美寧冷冷的說,"我也學得聰明起來了,你如果愛你的家庭,你不會看謝一眼,你有什麼家庭?你的家庭在謝踏進你屋子那一分鐘,早已瓦解了。別惹我笑,你愛你的妻子?哼!這是你的借口,叫謝乖乖離開的借口,但是你何必用這種詭計?難道謝會看不出來?難道她會真相信你很矛盾?你在做選擇?你也配?"
"美寧?"
美寧轉過頭來。"為什麼阻止我?我偏要告訴他,不讓他得意,這種男人!"
我對他說:"對不起。"
"我是喜歡她的,"沈鈞說,"你不會明白,美寧。"
"當然我不明白,"美寧冷笑,"我怎麼會明白,如此博愛的人?愛孩子愛妻子愛家庭愛事業愛情人,無所不愛!我怎麼會明白。"
"美寧。"我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嘿!"美寧說,"你看你,又一次碰到了這種人。"
"這是我夏天的愛情。"我說。
"你愛這個男人?"美寧問。
"是的。"
"愛張椅子吧,愛一張椅子,還可以靠在它上面休息一下,坐一會兒。"
"你太有傳統的想法,美寧,在你來說,愛彷彿是一輩子的事,愛一個人,要負起這個人的一生,要娶要嫁要宣誓,是不是?"
"哼!"
我笑了,有人為我出氣,但是我心中並沒有氣,奇怪,我一點氣都沒有。
為什麼我要生氣?時間過去了,時間總要過的,有他,沒有他,什麼是一輩子的事?一輩子那麼長,把一個一個片斷接起來,過一生,也很不錯了。
美寧不會明白吧?人各有志,每個人的看法不一樣。我渾身濕的,坐在冷風裡,那種感覺是奇怪的,一萬次我告訴自己,不要告訴這個人我愛他,但是我終於還是說了。我這樣容易的愛上一個人。
我希望我也同樣容易的忘記他們。
我說:"我們還有三天。美寧,替我訂票。"
"馬上。我叫我哥哥去做。"
"你不要我幫忙?"沈鈞問。
"你可以做什麼?"我笑著仰起頭,"倒一杯威士忌加冰給我?帶我去兜風?這是你與我的關係,至於生老病死,你有你的妻子,你有你的孩子,與我無關,我不是生活在現實上面的人,我只是一篇短篇小說,完結了就完結了,很簡單,沒有遺憾。"我站起來。"我回去收拾行李。你下午要見我?"
"你忽然變了,"他看著我,"你不再溫暖了。"
我硬起心腸說:"世界上有很多溫暖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都有纖細的腰,當你摟著她們的細腰,你會覺得你是一個男人,很容易。你反而在怪我了,不要太貪,是因為我沒有纏住你要生要死?痛哭流涕?我不會那樣做,我不是戲子,我只是一篇小說。"
我轉過頭去。
美寧說:"多麼好的演講詞。"她鼓掌。
我想了很久。"你很對,他只是另外一個普通的男人,因為這是一個寂寞的夏天,所以他才顯得不平凡。"我哭了。
"謝,你在哭。"
"就算哭,"我說,"也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任何其他人。相信我。"
"如果你看得那麼開,不必為自己哭。"
"慢慢我就會習慣的了。說不定擠不出什麼眼淚來。"
"謝,做人就是這樣嗎!"
我斷然的說:"就是這樣。"
"他會忘記你?"
"當然會。"
"你不是一個容易忘記的人。"
"謝謝你,美寧,你大概會永遠記得我,然而其他的人…我何必要任何人記得我?對我來說,沒有具體的好處。"
"但是你說過你需要精神上的滿足。"
"那是孩子氣,精神怎麼可以滿足。"
我坐在房間裡,我把空皮箱拿出來,然後開始整理我的衣服。我整理得很好,把衣服折得平平的,一件件放妥當,然後把拉鏈拉起來。
美寧在一旁看我,我來了,我又去了,就是這個樣子。
"這是一個開心的夏天。"
"你真的認為如此?"
"嗯。"我點點頭。
"你應該把他爭取過來,看樣子,他是喜歡你的,"美寧說,"那麼,也未嘗不好,我們可以住在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