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過來我這邊的意思嗎?我沒有愛他到那種地步。我不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我是成年人。我可以為他做什麼?幫他帶孩子?我說了謊,我憎恨孩子,我看見孩子心裡就煩。算了。"
"爭取他。"
我搖頭。
把一切都弄好了,我才洗澡洗頭。
(二十)
他在隔壁等我,我們還有三天。
剛才不應該向他攤牌。讓他以為我會為他神魂顛倒一輩子好了,有什麼不好呢?他可以為此驕傲一生,我歎一口氣。人多麼的自私。扔在垃圾堆裡的東西,還是不許別人碰,佔有慾竟有這麼強?
我把自己打扮得極漂亮,穿了美寧最好的裙子,然後我過去按鈴。他的女管家來開門,眼光充滿了敵意,好像在我臉上長滿了楊梅大瘡。
多麼可笑。
天下就有這麼多有正義感的人,是我把沈鈞綁在房間裡的嗎?如果我有資格做狐狸精,恐怕我不會選上沈鈞。
他在書房裡。
他轉過頭來。白色的細麻襯衫,白色的長褲,他還是一身白。美寧沒有白色的長裙,她只有淡藍色。
我向他點點頭。
他遞給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我有點口渴,一飲而盡。
他點了一支煙,遞過來,我在他手中吸了一口。
我坐在他的沙發上微笑著,不發一言。
忽然之間,我們在一起的歡娛,全部都回來了。
他走過來,倚著我身邊坐下,兩個人擠一張沙發,是最開心的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坐在那裡抽煙。我拿著空杯子,這一段時間是永恆的,即使有一日我忘記他的臉,我還會記得我們兩個,曾經濟在一張沙發裡,這麼的自在開心。
"我認識你,認識得遲了。"他說。
世界上沒有太遲的事。我想說,但是我沒有說。
他吻我的額角,我的耳朵,我的嘴唇。"我不想你走。"他惡聲的說。忽然之間,我又相信了他的話,相信得百分之一百,我抱住了他。
"這個書房是我們的世界,"他說,"我們的世界。"
相信他吧。
如果沈鈞肯這樣說,就相信他吧。有什麼關係呢?他是這麼的輕柔,暖和,他的肩膀是這麼的強壯有力,我喜歡他,他從來沒有真正的騙過我,將頭理在他的懷裡,我可以忘記很多煩惱。
"你的頭髮永遠是濕的。"他喃喃的說。
他的口氣裡有煙味有酒昧,加上他的男用香水,我覺得是這樣的迷人,我抱著他,我說:"可不可以把你的氣味,裝在罐頭裡,寂寞的時候,打開一罐出來聞一聞?"
他笑了。"你真的喜歡我,是不是?"
"是啊,但是不一定每一樣喜歡的東西,都可以得到的,是不是?"我低聲問。
"我跟你談了很多,我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麼多話,甚至連我的妻子。"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他們會白頭偕老。
他們或者不會握著手,但是他們兩個人會攜著手一起老,毫無疑問。但是他與我共渡的時刻,叫我怎麼忘記呢?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們坐在石級上,他白衣白褲的走過來喚我的名字。
我們奔了一條街,吃著雪糕,看著電影,像孩子一樣。
他與他的妻子有這麼樣開心過嗎?我不相信。
我是幸運的。
我坐在窗門旁邊,是的,我們快樂的日子,是一去不再回了,但是他呢?他的快樂呢?
美寧說:"我不相信,他可以那麼輕易的就忘記你。"
我淡然的說道:"我本是一個很容易被忘記的人。"
"我不相信。"
(二十一)
我只多住了三天。
他的妻子回來了。我記得我說過,樣子美麗的女子,看到了真人,也不過如此,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她開車進進出出,我看到他的孩子。
他不再打電話來,我又靜寂下來了。
我們住得那麼近,有時候我可以看到他坐在書房裡,抽一根煙,靜靜的坐在書房裡。他在想什麼?
是的,我愛他,但有什麼用?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聳聳肩,我有這個本事,我還真的奪了,只是我沒有這個本事,我束手無策。
我可以坐在窗簾後看他很久很久,他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裡,還是白色的長褲。
美寧說:"打電話給他,電話就在他身邊呢。"
我搖搖頭。
他在想什麼?
他的孩子,妻子從來不煩他,他們在別的地方。他會不會在想我?沒有用了,我的飛機票子已經訂好了,我再隔兩天就要走了。走了,離開這裡。他恐怕永遠見不到我了,見到了又怎麼樣?很冷靜的說一聲"你好",還是板著臉僅裝不認得?還是見不到的好,我不是其中的老手,但是我得訓練一下自己。
然後一陣風吹來,美寧關上了半扇窗門,她說:"呀,有點涼呢,夏天好像要過去了!"
我說:"夏天已經過去了。"
"你的行李可都整理好了?"美寧問。
"都整理好了。"我說。
"我那邊還有一包紀念品,你少不免得帶點東西去送送親戚朋友,否則的話,像什麼呢?你自己是不會有空買的了,故此我替你做了。"
"謝謝你,美寧。"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這次來,我是希望你快樂幾天,既然你快樂過了,那也就行了,但是我沒料到事情會到這地步,很對不起你。"她停了一停,"我哥哥,他很喜歡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點點頭。
"那就好了。"
"但是像我這樣的人,"我笑笑,"你哥哥可以找到一個更好的,比我好十倍。"
"我沒有覺得你有什麼不好,你只是不壓抑你自己,如此而已。我看得出你是真喜歡隔壁那個人。"
"不,我只是寂寞。"我分辨著。
"別倔強了。"美寧說。
"真的,我一找到別的男朋友,馬上可以把他忘記,說不定在飛機上,我跟隔壁的人攀談上了,我也就忘了他了,你以為我要為他哭死?"
美寧笑著歎氣。"越是這麼,又越嘴硬。"
我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叫我怎麼笑呢?這些日子。
一個男孩子坐在矮柵上吹口琴,吹的是《許久許久之前》。
為什麼他們都偏偏要吹這只歌?我不明白。
"許久許久之前"。那是他的兒子?不應該有這麼大。是誰?我在奇怪,陽光淡了下來,一隻斷斷續續的歌,他沒再打電話來,一個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我垂下頭,我哭了。真的忍不住眼淚,忍不住。
我走的那天,我穿回我的粗布褲,我的襯衫。
美寧的哥哥幫我把那隻小小的皮箱拿下來。
他們的車子在門口等我。
我坐在石階上。
忽然之間他們的門開了,一家子都走了出來。
那兩個孩子,大的才四五歲,小的剛剛會走路,我覺得他們像天使一樣的可愛,這一定是他的孩子,除了他的孩子,還有誰?長得那麼像他。
他的妻子也出來了,我看著她。
這個幸運的女人,她得到了他,但是,她還不知道。
她跟照片一模一樣,頭髮做得十全十美,化妝沒有一點差錯,假睫毛、唇膏、胭脂,手伸出來,是時下最流行的咖啡蔻丹。
看著我。我像什麼?別提了。
他們上哪兒去?公園?遊樂?親戚家?
風吹上來真的彷彿有點涼。才多久?才兩個月罷了,八個短短的星期,然後就這樣。完了。
我沒有想到他也會跟著出來。ˍ
他還是一身白色。他看到我,呆住了,停止了腳步。
我看一看他。我的臉很悲哀,我知道。他也看一看我。
忽然之間他走過來,把他的妻子兒女丟在一旁,他輕聲說:"你走了?"
我點點頭。我伸出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然是溫暖的,他很鎮靜。他說:"再見,我祝你快樂。"
我說:"謝謝你。"我放開了他的手。
他的妻子注視著我們,我不想增加他的麻煩,我轉身就上了美寧的車。
美寧的哥哥很快把車子開走了。
美寧說:"他的老婆一直瞪著你看。"
"讓她的眼珠掉出來好了。"我說。
美寧說:"他真的長得很好,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那些白衣服。而且他大方,這樣走過來,與你握手。我現在有些喜歡他了。"
"有空,去他的書房,他有一個漂亮的書房。"我說。
美寧笑了。"不,我還是等,慢慢的等。"她說道。
我不響。
等歸等,我已經太累了。對於這個夏天,我十分滿意。
我沒有失去什麼,我還給了他快樂。
我不會忘記他,他不會忘記我。但是我不是他第一個女孩子,他不是我第一個情人。但是我會記得他。當我看見一條白色褲子的時候,我會記得他。我看到白色積架的時候,我會想起他。
當我吃棉花糖的時候,我會想起他。當我握住任何一個男人的手的時候,我會記得他。
曾經一度,他使我快樂。
當我回到家裡躺在小床上,我也會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