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朗,再見。」
日朗問:「我們有可能再見嗎?」
「或許永不。」
「很慶幸可以認識你。」
晨曦與她擁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頭就走。
她聽到飛行器接近的聲音,以及引擎噴向地面的熱量,終於忍不住,回頭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壓扁部分形成一個圓型圖案,而晨曦與她的飛行器在短短幾十來秒鐘內已失去蹤影。
她是唯一為她送行的人。
真沒想到焦日朗會結交一個異鄉人為朋友。
日朗回到車內,駛入市區。
抵達辦公室的時候,曙光甫現,天空呈魚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夢。
但是一天工作已經展開,她也開始小跑步,在寫字樓裡撲來撲去,有時急得頭昏,所以嘴裡總含著一小塊巧克力糖,增加體能。
偶爾有一分鐘空檔,她也會想:多沒意思,每天重複同樣的瑣事,做來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見成績效果。今天洗完頭明天又髒,洗頭水用完又得重買,若不是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沒有分別。
岑介仁母親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幫忙,老人真爭氣,星期三還在處理家務,星期五就去世,只在醫院耽了三十多個小時。
床上還搭著她前兩日洗淨的替換衣裳,桌上放著未看完的報紙,辦完事肚子餓,吃的是岑母煮的鹹蛋。
說也奇怪,同樣的事對焦岑二人卻有不同的反應。
日朗經過此事,更加對世情看淡,只覺事事無所謂,並不想爭。
但岑介仁卻說:「當然要趁活著掙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來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覺得他倆已經完全失去溝通。
中午太陽隱隱約約出現一會兒,接著又下起雨來。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沒有?
她舉起手來看表,這時又看到腕上那只陌生的時計。
科學越是先進,儀器越是簡單。這只時計,看上去同腕表沒有什麼差別,但已經可以控制時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據晨曦說,三個月內,她可以隨時進出前半生過去的歲月,重溫舊夢。
為什麼限時三個月?
可能是因為九十個日夜之後,時計能源會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動。
這真是一個人罕有的奇跡,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過去的歲月裡去;否則,她願意到別人的生命去瀏覽參觀。
回到什麼階段裡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這個時候,「咚」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范立軒。
「咦,你怎麼來了?」
立軒坐下,用手掩著臉,「路過。」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還魂酒。」她歎口氣。
「發生什麼事?」
「升職名單發表了,上面沒有我。」
「應該有你嗎?」
「工夫人情,樣樣做足,等完又等,結果落得如此下場。」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沒聽過嗎?」
「他人好似永遠得心應手。」
「立軒,各有前因莫羨人。」
范立軒緊緊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說,這是一個噩夢,醒來之後,我才二十二歲,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愛我,我沒有焦慮。」
日朗的心一動,「你的確有一個快樂的青年期。」
立軒低頭不語。
「立軒,今晚到我家來,我們秉燭夜談。」
「有什麼好談?不外是苦水罷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幹嘛,秉燭夜遊?」
范立軒已經站了起來,「謝謝你的咖啡。」
「你覺得怎麼樣?」
「只有兩個做法,一:另謀高就;二:若無其事。」
「立軒,祝你幸運。」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歎。
「今晚來我家,我會做正宗咖哩。」
立軒走了。
忽然之間,日朗發覺她眼角添了許多細紋,肩膀垮下來,步伐蹣跚。
日朗看著她,就像照鏡子,同是天涯淪落人。
並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歲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連正經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見工,下午找房子住,暫居表姑家中。
兩個星期後,只見親戚面色越來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輩子賴著不走的樣子。
寄人籬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來,開始為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幫他家的孩子補習,替他們買罐頭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
結果十來天之後還是搬走了,實在受不了那種臉色,她拿著行李,站在路邊等街車。不禁笑起來,能淪落到這樣,也就見了底了,不會比這更糟糕,黑暗過後,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會。
一個月之內,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開玩笑,傷口剛結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還不夠痛嗎?
那種二十二歲,不做也罷。
一直到現在,一遇到情緒低落,焦日朗就鼓勵自己:「這算是什麼?比這難一千倍也熬過來了,現在我躺在這麼舒服的床上,這張床在一間這樣寬敞的睡房裡,睡房在中上級公寓中,公寓在一個很好的地區;而這個地區坐落在繁華自由的都會裡,還有什麼好怨?來,提起勇氣,應付生活。」
這時同事探頭進來打斷她的思潮,「還不下班?天秤座見。」
日朗伸伸酸倦的雙腿。
後來,隔了很久,她聽見表姑那個孩子不成才,不願升學,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補習,他居然取出一隻鬧鐘,等一小時一到,鈴聲一響,立刻合上書本,要趕走日郎,難怪落得如此下場。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們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許就永遠不會像今天這般獨立。人總有惰性,有得依靠,誰願意跑出來單人匹馬打天下。
剛想走,電話鈴響。
日朗不得不聽。
「日朗?」是她的母親。
是,焦日朗當然也有母親。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筆額外開支。」她每個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過來。」
「這次要三萬塊。」
日朗沉默了一會兒,「不,每個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過一萬,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夠用。」
「我也不夠用,」日朗挺幽默,「錢還是我的呢。」
她母親說:「兩萬。」
「不要再講了。」
日朗放下電話出門。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門同事訴訴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親隨後就到了。
一進門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親不耐煩地說:「芝麻綠豆,付現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數現鈔給她。
可是她猶自酸溜溜說:「你賺得還要多。」
日朗過去,把大門拉開,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們早已離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時髦,裙子在膝蓋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氣才扣得上。
「日朗與我似兩姐妹」她老愛那樣說。
可是無論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覺比她蒼老。
她走了以後,日朗緊守諾言,煮了一鍋中式咖喱雞給立軒吃。
她坐在廚房,把晨曦給的手錶脫下,仔仔細細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傾聽,只見表上有幾個把,大抵是作調校時間用。
日朗輕輕按下,二十二歲該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門鐘響了。
她去開門。
來人是范立軒,踢去鞋子,自斟自飲。
「我去給你準備食物,保證辣得你哭。」
自廚房出來,發覺立軒已經順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時計,日朗吃一驚,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見表面上紅色數目字已開始跳動,表示時計正在操作。
日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邊范立軒卻忽然打了一個呵欠,「你這只跳字手錶倒是新鮮。」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軒,你不問自取。」
「我這就還你,我見好玩——」她又打了一個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連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這裡睡一覺。」
「不怕,你放心,我在這裡。」
只見范立軒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臉帶微笑,墜入夢中。
日朗呆住,沒想到立軒做了實驗品,她此刻受儀器影響,睡著了,她的靈魂會回到七年半前的一個夏天裡去嗎?
醒來時要好好問她。
范立軒呼吸均勻,看樣子在一兩小時中絕對不會醒來。
日朗只得取過一本小說,挑燈夜讀,每隔一段時間,去看一看立軒。
過了零時,日朗替她蓋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覺。
那一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兩個女子一覺睡到天亮。
是范立軒先起來。
日朗聽見響聲,才掀開被褥,「立軒,立軒!」
立軒在廚房吃咖喱雞。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時計已被除下,擱在茶几上,她連忙收起它。
立軒看到日朗,馬上說:「日朗,你那張沙發什麼牌子?睡得舒服極了。」
日明看著她,「有沒有做好夢?」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夢清晰地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去,父母為我在家中舉行慶祝會,每一張面孔,每一個細節都像真的一樣,在父母心中,我是獨一無二的瑰寶,他們真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