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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你真幸運。」

  「是的,日朗,成年後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麼?今日我將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兩個星期,出外旅行,重頭再來。」

  「真是好計劃。」

  「還有,咖喱真不錯,可惜不夠辣。」

  「慢著,立軒,告訴我,夢境是怎樣開始的?」

  「這個夢不比其他的夢,醒來後仍然什麼都記得。開頭的時候,我在一條非常長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後看到有一道門,推開它,原來是我家的客廳,我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的紗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蠟燭。」

  「你看見你自己?」

  「是,像一個旁觀者一樣。」

  「現場諸人有沒有看到你?」

  「沒有。」

  「呵,像看電影一樣,你生命過去的電影。」

  「不,比電影真實多了,令我深深感動。母親的眼神,親友的關懷,都使我明白過來,我不應自怨自艾。」

  「立軒,夢境對你這樣有益有建設性?」

  立軒雙眼忽然紅了,淚盈於睫,「真沒想到母親那樣愛我。」

  日朗不語,她沒有共鳴。

  「去,去梳洗吧。」

  「我已經一年沒見她了,」立軒說,「我決定到溫哥華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與立軒一起出門。

  一整天,日朗仍在躊躇,要不要利用那時計回到過去?立軒彷彿得益良多。

  可是,立軒是另外一個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麼東西,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把過去全部扔在腦後,再回去?沒有那麼笨。

  每天開始,日朗都要灌濃茶,再捧起茶杯,秘書說:「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進來。」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務實際,愛攝影,極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兩個極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經結婚,對象是名富家女,婚後據說生活幸福。二人不問世事,周遊列國,一切費用岳父支持,之後兆平出版了好幾本攝影集,深獲好評。

  說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惱怒這個人,還替他慶幸。

  雖然久不見面,卻仍是朋友。

  「兆平,別來無恙?」

  「日朗你好,你怎麼又轉了電話?工作跳來跳去,不辛苦嗎?」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們為了生活,忍辱負重,在所不計,對了,閣下很難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還沒有睡呢,在沖曬房內呆了一個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貴幹?」

  「我找到從前替你拍的底片,衝了出來,想給你送上。」他真是個單純的好人。

  「謝謝,太太好嗎?」

  「很好,我現在教她沖印放大,我們有全套儀器,閒時一頭鑽進黑房,其樂無窮。」

  日朗除去替他高興,不知說什麼才好。

  「下個月我們到俄國去,日朗,你記得那時你說過要陪我去紅場嗎?」

  日朗乾澀地說:「不記得了。兆平,我要開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麼幸運的人。

  又難得他與妻子相處得那麼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與他相處的時候,常常極度困惑,此人全無財經頭腦,收入不算差,卻一個子兒不剩,時時欠房租、電費、水費,被截了線就點洋燭。

  日朗極之欣賞他的才華,但是她也希望將來可以成家,很明顯,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塊材料。

  為免吃更大的苦頭,她毅然與他分手。

  可是你看,現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別墅裡,不問世事,不看賬單,光是專心娛樂便是,多麼快樂。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為他搞攝影展覽,設法替他拿國際獎狀,梁兆平如魚得水。

  還記得故人,實在難能可貴。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辦公室裡營營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間煙火,故找了一個經濟實惠的岑介仁,漸漸又覺得他世俗。

  看樣子錯不在他們,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歎息。

  非得練好本事不可,屆時,愛嫁什麼人就嫁什麼人。

  氣話?非也非也。

  等人家來給她一個家是非常渺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對象。

  下午開會回來,辦公桌上放著一隻大大的信封。

  秘書說:「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親自上來?」

  「是,還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裡。」

  打開信封,看到一疊照片,都是年輕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並非一個美女,但年輕有年輕的好處,清純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潔的皮膚,都使人覺得她可愛,這副容貌感動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藝術家的細緻本色,在照片背後註明了年月日,以及地點,像「下午在心曠神恰的淺水灣畔拍攝」之類。

  難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當作藝術品,一點兒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贈。

  梁兆平真幸運。

  日朗的心一動,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淺水灣頭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興的。

  她用補習所得的薪酬買了一件廉價紅白藍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觀。

  與梁兆平乘公路車到淺水灣嬉水。

  那時的淺水灣同現在的不一樣,那時影樹成蔭,樹下有疏落的麻將檯子,供人雀戰。

  日朗呼出一口氣。

  她隨即想起,那天黃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尷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麼醜陋的一幕。

  男女雙方爭持不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吃虧了,你一言我一語,盡量醜化對方,把最瑣碎的細節都翻騰揭穿來講,一絲餘地不留。

  說到激動之處,還撲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氣大,毫不容情,便是兩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覺羞恥。

  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力氣不用來辦事,倒用來打人。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天天吵個不休,總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過外套到附近商場溜躂,或找梁兆平訴心事。

  在街上遊蕩至深夜,不願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門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親提著箱子離去。

  他沒有正眼看女兒。

  日朗看到母親在哭。

  哭泣失去的時光與感情。

  她投資失敗,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純粹是運氣的問題,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項賭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輸。

  秘書拿文件進來,看到照片,「這是誰,好漂亮。」

  日朗不語。

  還沒利用那只來自天秤座的時計,焦日朗已經回到過去。

  她還以為她已經把她卑微的過去遺忘。

  沒有,就因為永遠忘不掉才越發想忘記。

  日朗永遠記得母親的哭泣聲:絕望、痛苦、恐懼,如一隻受了致命傷的動物的垂死哀號。

  第三章

  她活了下來。

  直到今日尚支離破碎。

  她父親亦不好過,不知在什麼地方默默混日子。從此以後,日朗沒有再見過他。

  有時在街角驀然見到一個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視,連忙凝神,偷偷窺看,又汕笑自己,怎麼可能,他也應該老了,縱使相逢應不識,恐怕鬢已成霜。

  這些事,岑介仁並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說,覺得沒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與她關係轉餿,更慶幸沒有把往事和盤托出,況且,岑介仁也未必有興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著頭,同自己說: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當年之事,也許有不同的結論。

  她苦笑。

  就在此際,上司忽然來找,日朗連忙跑去敷衍,唉,如此賣笑生涯。

  不過,也就靠這樣打發了時間。

  回去,不回去,真是難題。

  到了家,看到一張傳真稿:「日朗,得立軒介紹,有幸識得你,立刻把握時機,利用你做事。」咦,這是誰呀,言語如此詼諧,馬上看署名,是文英傑,呵,是范立軒的表叔。

  日朗往下讀:「明報北美洲版停刊,對吾等華僑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內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親友求助,可否請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說雜文兩頁副刊,每星期空郵寄來給我?願付重酬,速復。文英傑。」

  日朗微笑。

  他為何不求救於范立軒。

  誰都不會自己做,也不過都是叫秘書代勞罷了。

  分明是他對她有印象。

  焦日朗看著鏡子,外型那麼普通的一個女子,上下班時分,大馬路上起碼有數千人迎面而來,他居然記得她。也罷,就當是報知遇之恩吧。

  她復:「遵囑,下禮拜一準時寄出,焦日朗敬上。」

  隨後,日朗自抽屜中取出時計。把時間調校到她父親離家出走那一日,日朗記得很清楚,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日。

  但是她沒有勇氣開動時計。

  電話鈴響起來。

  「日朗,我是阿岑,我有幾句話要說,一小時後到你處面談。」

  日朗也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電話裡講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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